图片源于nathan-anderson“若是遇见从前的我,请带他回来。”
——《从前的我》
1.
酒旗无风而动,煮鹤楼外,日晷偏斜,指向未时,已然是午后了。
这街道虽是赵世家会金院外围十里地界,却也因为沾染了赵世家的贵气,用的全是青砂铺路,看来肃穆爽洁。街巷规整之下,直如同尺规画出,方圆齐削,远看来这片街道便如同青铜打造的制钱一般,里外透着贵气。
街旁道上,直愣愣立着一个面上短须的剽悍青年,他腰间别着一条一尺八分长的竹棍儿,身着一件洗得旧了的青衫,青衫左肩隐隐可见“万川”二字。那汉子左手握着一张大纸,纸的边缘残破,看样式竟是一张海捕文书。
这青年已然在日头下立了一个时辰又两刻光景了,粗大的汗珠沿着他棱角模糊的额头滑下,略过有些脏污的眼角,落入修整的短须之中。他也不举手擦拭,气息之中,只是胸腔不断起伏,瞳仁略散。他梗起脖子,立在原地,许久,忽然将手中的告示举起,高声喊道:“鹤五,你个懦弱妖类,为何不敢见我赵柬?”
这一声突然的爆喝深含怒意,末了声音却有些颤抖。街上行人纷纷侧目,有掩嘴偷笑着,有皱眉躲避者,也有好事之人凑过头来,想看看那告示上的内容。
却见那告示白底墨画,却是一张海捕文书,是夏城发出来的。那画上之人,面目清癯俊朗,约莫三十上下,只可惜右脸上的一道刀疤着实可怖,隐约看得见下方姓名处,只看得清“方梦”二字,不知何人。
嬉笑声中,赵柬呆立良久,末了,将那告示转了过来,对着那画中人,眼睛干眨了眨,喃喃自语道:“二哥,没人去。”言罢转身,颓然欲走。
这时只听得煮鹤楼中门扉一响,柑橘、柠檬、甜橙调和的味儿随着一串细碎步子,行来,一声燕语伴着酒香飘来:“七爷留步,五爷让妾身带句话来。”
赵柬站住,仰头向天。
“五爷说,傀儡八阵,莫要闯了,万川的梦,莫要求了。想喝酒,可以来寻五爷,这壶酒,就是五爷敬的。”燕语款款。
“做梦!”赵柬暴怒,反手夺过那弱女抱着的酒坛,仰天灌了一口酒,青衫与短须濡湿之下,赵柬忽然有些清醒,清醒之后,又有些迷茫。他努力的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煮鹤楼的牌匾,抱着酒坛,大步跑远了。
赵柬奔得几条街,气息稍平,他将酒坛放在道旁石桩上。
这些时日,赵世家更是派人小心打点周遭,毕竟极光将放、沙海花开,三年一度的械八家之会还有三个月便将重开,加上这一届“械八家之宴”由赵世家承办,自然会让赵家主更是上心。一个月前,赵世家便已然传令城中,并派出了十三队“会金卫”分布城中,将闲杂人等清理干净。故而这时街道上的人已然稀少,街道也清洁了许多。
赵柬双手按在膝盖处大声喘息,喃喃念叨着“没人去”,许久,蓦然反手抽出腰间的短竹棍,远远抛出。那短竹棍中空,掠空之时风灌入,竟然透出一声短促的“羽”声,接着便落在远处的一株柳树上,被柳条缠绕,低垂下来,在空中不断摇曳,却并不落地。
被那“羽”声惊动,赵柬皱起眉头,看向柳树一方。
却见柳树之下,燥热的青砂路面之上,一个衣裳褴褛破帽遮着头面的乞儿正盘膝坐在暗影之中,手中拿了那条一尺八分的短竹棒,正在默默空点。
这乞儿垂着头,看不清楚面庞,却消瘦无比。他身上的衣衫细看不似寻常乞丐,身上衣裳虽然褴褛不堪,但是裁剪得当,左肩之上,却依稀有一个小小云纹,上书“赵”字。
是会金卫的制服,而且这服色应是自己的,怎会穿在这乞儿身上?
赵柬骤然醒了,往日的剽悍上脸,用惯了的残玉尺也骤然入手。
这些时日街上已然难以看见流民,这乞儿出现在此,确实不属寻常。
大踏步朝那乞儿行去,赵柬从嗓子眼挤出一声爆喝:“汝是何人?”
只余下六步时,那乞儿忽然仰起面庞,却见他清癯沧桑,右面庞上斜斜刻了一道刀疤,周围汗渍污泥染满胡须,还有蝇虫绕飞,双眼之中,瞳仁灰暗,竟然是瞎了。
“方……梦省?”赵柬骤然站定,双目圆睁,手足微颤。
眼泪汹涌而下,下一刻,赵柬忽然暴起,手中残玉尺带出呜呜劲风,一招“怒龙爪”朝着乞儿天灵盖击出。却见那乞儿也不慌乱,手中短竹棍凌空挡出。
棍尺相交,却觉短棍绵软无力,残玉尺就势下击,却只觉力道全击在空处,赵柬被自己一招之力带得凌空一跤,陡然翻在地上。而不远处,那乞儿手上已然没了短竹棍,却依旧悠悠然坐在地上。
不可能!赵柬心中生出畏惧。
这时短竹棍忽然无声荡回,击打在赵柬左后脑勺,虽然绵软无力,却如同嘲讽。
四肢匍匐,赵柬残玉尺机括弹动,残玉尺陡然分作两齿,“刃虎式”骤然发出。
柳枝折断,树影乱,“咚咚”几声,短竹棍第三孔窍被残玉尺穿过,落在地上,那乞儿身法诡异,已然毫发无损,坐在了赵柬身侧,目中瞳仁依旧黯淡,面色却一样平和。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面上肌肉挤在一起,赵柬跪地抱住乞儿,涕泪俱下:“二哥……当年你抛下我,我他妈的就以为你死了……这些年……这些年你去了哪……阿青呢……”
乞儿不语,只是喃喃梦呓,对于赵柬的拥抱,也不拒不迎。
街尾蹄声得得,会金卫属下第七分队的四个弟兄策马而来,远远看着街角自己的领队赵柬独跪柳树之下,不由得纷纷停下马来。
几个会金卫相互对望,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忧色。
2.
城东面,算是赵世家边缘族裔聚集之所,洞箫巷子深处第三间青砖院子中,水声潺潺传出,间或,还有些许刀剪摩擦的咔嚓声响。
声响来自于“弱水”与“须剃”,这是蓝堡中白袍的小小发明,用的是环水为力,借助金属罂粟驱动,不需人力,便可借由水流浣洗裁剪。这些机巧并不普及于世,但作为赵世家的旁系子弟,赵柬独居的小院之中,却也算是有着么一处摆设。
弱水畔,一颗枯了的梅树下,赵柬脊背挺直,背负双手,仰头青目向天,须发上水迹未干。
许久,一声叹息传出,赵柬反手将手中自己一件洗旧的靛蓝长衣挥出。
衣裳飘空,隐约能见左肩有绘有云纹,却是赵世家会金卫的制服。
“穿上吧。”赵柬道。
衣裳飘飘然飞落池畔,染上弱水,却被水流向外推出池子,落在地上。
没人接住。
身后,“弱水”浴池之中水声未停,依旧悠悠然轻响,水缸之旁,靠机械运转的“须剃”还在借着水力转动,晶亮的刀子贴着乞儿皮肤裁剪,鬓发削落,伴随着枯叶,打着旋儿飘落潺潺水流之中,随着流水飘走。水面斜上,孤灯悬挂,灯影映照在弱水上,波痕粼粼。
许久不见动静,赵柬有些按捺不住怒意,侧目睥睨。
从倒映着水面看来,那乞儿这时已被洗得干净,毛发落处,清癯面庞现出轮廓,若不是左眼下那道醒目的刀疤破坏,也能算得上俊朗。
一目之下,赵柬方才倔着的气似乎全散了,右足缓缓转过,弯腰,将池边旧衣拾起。
“渡弱水,摩顶剃……”赵柬捏着湿了衣袖的衣服,缓缓直起身来,眼中竟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气,他一双眸子定定地盯着池中人,喃喃道:“这是赵家男子冠礼,当年……当年我的冠礼……你还在旁观礼的……”说着眼睑不由的上扬些许,一滴泪沿着眼角滑入腮旁短须,赵柬自语道:“九年了,方梦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想杀你的。”
池中水波一动,须剃咔嚓一声收起,已然修剪好了,而那池中男子还是仿若万事不觉,灰白的瞳仁之中,依旧悲喜不明。
“好,好……好!看来你是真是忘了……”目中染满疲惫,赵柬拿着衣裳,在池畔一块白石上坐下,垂头,叹道:“居合、梦白、傀儡宫、会金院……械八家从来便是迷心于机械幻梦,便将人也看作是金花渲染下的玩偶。玩偶会坏的,而你方梦省不是神,当年再是惊才绝艳,恐怕如今也是坏了吧……可是,谁又没坏呢?那年你和阿青不见了,第二年小古便弃了偃术,远出沙海,说是要去缥缈山寻你。阿绯劝不了,大家最终闹掰了,醉心了梨园,董大被排挤去临渊楼做个灶火,一身本事只能拿来屠猪,黄三更成了沙海中的地鼠钓,鹤五被人用作分桃……怕是也丧了志气。而豆腐脑最惨,中瘟疫死的时候,手中还握着你凿给他的尺八,但是那曲“离合调”却始终沉一个音。那支尺八,我还留着……”赵柬自顾自絮叨,仿佛是不是说给池中的“方梦省”听,只是说给自己,说给过往听的。
“不过,你还是回来了。”一点点火光在赵柬眼中燃起,他喃喃道:“万川的梦,二哥,你会带我同去的是吧。便是鹤五怂了,那还有,还有……”
脑海中骤然掠过一双遮天翅膀,赵柬蓦然起身。
“走,我带你去寻个人。”赵柬目中回复了剽悍干练神情。
云纹制服放在白石上,赵柬揽上了煮鹤楼那坛酒,推门出院,站在天井里枯树旁,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门外,几个会金卫的弟兄正在守着。
“今日不用值事的么?”赵柬的声音冷肃,一如平日里作为领队的风格。
“头儿,你……”一个年轻的会金卫被其他人拐了拐,怯然开口。
“套辆车,我要去寻三爷。”赵柬命令道。
3.
“铛、铛铛”兽面铜环空荡拍响,白墙乌瓦的庭院外,赵柬正站在一辆马车前,焦急地打着门。马车垂帘暗暗,不知道里面还坐了谁人。
门内却咿咿呀呀,似是隐隐传来唱曲的声音。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念念回环,颤音叠叠,园中一曲《游园惊梦》反复唱打,这已是第三遍了。
“会金卫,十四子赵柬求见!”赵柬凝息于丹田,一声唱名,远远传出。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院内,唱曲依旧不止。
“三哥,你真的不见兄弟么……”赵柬手拍在黑檀木门上,气息有些沮丧。
“吱呀……”木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总角童儿探出半个脑袋,对着赵柬看了半晌,缩了缩脖子,忽然大声道:“我们班主说了,不见械八家的外客,这里只见票友……”说着看了一眼马车旁碎了的酒壶和瘫倒的几个人,目中伤过一丝惊恐,小脑袋一缩,钻进了院内。而那门被让出一条缝儿,已然开了。
赵柬回头看了看马车,踌躇一息,便回过头,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但回廊之间却装点得颇为雅致,以铸铁为骨架,间隙中苍白小花点缀,透着一种盆栽被铁线缠束过的美感,好似山水枯了一般。
回廊绕了三绕,过了一座沙堆起来的石头假山,便来到内院。
这内院本是休憩场所,这是整个阁楼却被生生镂空,镂空处,被硬塞了个戏台,台上一个戏班儿正在吹拉唱曲,生旦的面上,似乎都挂满了疲惫,在那大红的戏台之上,一遍遍往复循环地唱着同一出戏曲。
戏台之外三丈,却只孤零零放着一方圆几,两个藤椅。那圆几并不是全圆,侧方直削,中间似乎实心,四周无脚,如同被巨斧砍了两下的树桩。而那藤椅似是胡乱编成,嶙峋诡异,恰如老树斜枝。
而其中一个藤椅之上,正坐了一个粉墨堆成的瘦长人形,那人青衣白袖子,面上用油彩画了一个白丑,鼻尖一点绯红,却非朱非黛,忒地醒目。他虽坐着,腰腹却异常挺直,似乎肋骨尖儿都要挣脱出来一般。玄色布鞋之上不染纤尘,正斜斜担在另一条腿上。
如同一朵开在大红戏毯上的老树枝桠上的苍白桃花一般。
不睁眼,那人似是听到动静,骨节有些发白的纤手缓缓伸出,指尖捻上乌砂杯缘。
“坐……”其余便是沉默。
“三哥!”赵柬有些恍惚,恐怕是有六七年了,隔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误解,他许久没有对着这个人形喊出这个称谓了。更何况,他心中当年那个略胖的三哥,这些年,竟会变成这般骷髅模样。
“听戏!”苍白人形的语气稍微肯定了些,淡然而促,同时那只纤手已然握起杯子,杯里汁液微微泛黄,泡的不是茶,却是几瓣苍白桃花,花瓣游弋,如同灵鱼一般。
赵柬无奈,在另一个藤椅上坐下,听了几句,又在旁细细分辨,确定这是唐绯无疑。
待得戏曲儿唱到“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赵柬耳中便再听不进去,烦躁无比,半晌,终于耐不住,拿手取了面前一杯“茶”,微微一啜。
霎时间,一股辛辣、膻麻、苦涩等等杂糅的滋味冲上舌尖,赵柬猝不及防,一口“茶”喷了出来,弯腰咳嗽不止。
而他身侧,那苍白人形依旧执杯啜饮,脸谱上微微一皱,道:“近日多饮酒?”
赵柬气息不畅,只能点头。
许久,赵柬平复咳嗽,咂着方才滋味,一字字道:“龙胆草上火炒了、配上忍冬、王不留行、勾吻……这汤汁底子……”这百般败味如此清晰,却是容易尝出。
“那是狮子心熬淡了的汁儿……”苍白人形道。
“可是,这些年,三哥,你为何……”赵柬听闻对方言语,不由有些欣喜。六年之前,阿青去寻找方梦醒后,这唐绯便离了群,独居深院听戏,不顾往日友朋。因此赵柬也是今日才知,自己这三哥竟然一直在喝这一种“茶”,不由万般疑问袭来,出口就只剩下这一句“为何”。
“为了咽下这千朵苍白桃花。”答案也云遮雾罩。
“难道……是阿青的事?”这句话赵柬六年前便想问。
“看戏!”又是短促的打断。
“他回来了。”赵柬鼓足勇气,接着道。
“他?”唐绯周身气息忽然一凝。
“定音尺八。”赵柬吐出这四个字。
“他……”眼睛缓缓张开,唐绯身周气息一绽,怒意如风,他身上青衣为之一荡。“叮”地一声,乌砂杯底上,忽然一滴青黄“茶”水渗出。
接着,“啪”地一声,唐绯手中乌砂杯崩碎。人依旧直挺,手上却殷红渗出。
“……在哪?”唐绯咬出两字。
“门外车马中。”赵柬小心道。
“你没杀了他?”唐绯双目骤然凝成两道细缝。
“他……废了。”赵柬闻言一愣,许久才说出了这一句。台上伶人这时正唱“……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废了?”唐绯腰背微微弯下,面上肌肉抽紧。
“眼盲了,痴了,前事也忘了……”赵柬一字字道。耳中传来,唱曲正到“……是那处曾相见……”,伶人们都收了些声,仿佛察觉了唐绯的异样。
“给老子闭嘴!”唐绯忽然怒吼起来,手中碎了的杯子被他远远扔上戏台。
伶人做鸟兽散,场子忽然安静异常。唐绯的身子忽然向前一折,跪在大红毯子上,面上泛出晕红,“哇”地一声,呕吐出绿色汁液,嗅来腥臭苦涩无比。唐绯跪着,边哭边呕,哭得数声,又复狂笑,嘴角的汁液已然泛红,想来已然渗血。
“那年闯阵,阿青肝肺受了内伤,后来方老二不见了,她就一直郁郁……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后来我去求窦神医,窦神医开了方儿,条件却是让我饮下这千服“百废汤”,作为他的试验品,如今这是第八百三十一服。”
“可是……”
“可是阿青并不知道啊……为何我还要这般自苦?哈哈,阿青不见了,我便是一具百废躯壳而已,如何不可尝试……”
“三哥……”
“……如今,他,嗨,他方梦省居然敢回来……”眼泪随着唐绯口角的血流下。
赵柬上前跪倒,背后抱住唐绯骷髅般的脊背时,赵柬也是颤抖。
“可是,回来就好了,怎么不把曾经的过往,也带回来呢?”唐绯说到这儿,语气已然凋了,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说话间,翻过手,轻轻拍了拍赵柬的头。
“三哥,我不甘!”赵柬松开唐绯,忽然大声道。他今日来,原本是有目的的。
“喔?”唐绯微眯着眼,靠着圆几坐在大红毯子上,目中隐有苍凉。
“罂粟即将开放,八家宴席便要重开……”赵柬越说越急,最后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想去闯阵,我想问问,我们八个,究竟错在了哪?”
唐绯微微摇头,目中忽然闪过一丝迷茫,嘴角抽动,却不言语。
“你的无双翅,废了么?”赵柬双手微张,目中神光微绽。他明白这句话问得残酷,但此刻,他告诉自己必须这么问。
“废了,又怎样?”唐绯情绪已然平复,苍白的指节缓缓敲击着身旁圆几,噼啪声响,听来节奏奇怪。
“罂粟花开,极光绽放,这是火炼金的时代,但作为八家子弟,我却觉得疑惑……”赵柬忽然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缓缓念道。
“九年了,方梦省在八家宴上这番鬼话,亏你还记得……”唐绯手指停了,喃喃道。
“当我看见运河之畔,有民夫凭血肉吊起千钧巨石,用于修城凿河的时候,我觉得疑惑……当我看见边塞关卡,有良人为贼寇所害,只因抢夺为生之资源的时候,我觉得疑惑……当我看见冬日林边,有孩童辛苦负荆伐林,只为聚集一冬之燃料的时候,我依然觉得疑惑……”赵柬依旧闭着眼,似是陷入回忆,面上有种隐隐的光。
“极光呈现,天下能见。我方梦省以为,金属罂粟不是八家私产,天下人为何不能平等享有;机械乃是圣灵恩赐之造物,天下人为何不能从中得福……”唐绯也闭上了眼,接着赵柬的言语,回忆着当年方梦省的慷慨陈词,指节又复敲击,似在凭吊一般。
“我梦想着,唐家的翼翅能飞翔于缥缈山的云海,让旅人免于坎坷;我梦想着,傀儡宫的移山重机能平大河巨川,让舢板不畏风浪;我梦想着,火鹤神州的巨梁船只能通行于沙海,让天堑变成通途;我梦想着,梦白堂的光影离合能千里传音,让家妇能见得征夫……”赵柬说到这儿,声音难免哽咽,两行长泪随着眼角抽动滚滚落下。
“嗨,这方梦省这崽子,从小就傻,傻了二十九年……可是,咱们八个,谁不傻呢?”唐绯这时缓缓开眼,眼睑半睁,却不看赵柬,而是微微垂下,凝视着那个奇形怪状的圆几,半晌,唐绯轻叹一声:“老伙计……”说话间,掌上运力,朝那圆几侧方三寸处一拍,只听得“咔咔嗑嗑”一连串儿滚珠、机璜、轴承相互摩擦的声音从眼前那个本来笨拙如同树桩的矮脚木几传来。
震动,延展,变形,数瞬之间,一个圆桩已然展开成一个六角形长盾般的翼身。
乌砂杯跌落,腥臭四溢,赵柬这时被打断念诵,张大了眼。
“无双翅,不曾废!”唐绯缓缓起身,淡然说着。然后双手将两个藤椅拿起,椅足对准翼身两侧,对称嵌入,按动机括,只听得“蓬蓬”两声,两道巨大的金色翅膀陡然展开,唐绯凝视翅膀半晌,走上前去,背脊靠上巨翅,腰腹一挺,盾身上伸出三道钢箍,唐绯扯过,定在身上。
“他在外面?”唐绯淡淡问道。
“在外间车马……”赵柬热泪盈眶,几欲跪下。
狂风骤起,却见无双翅挥动,唐绯陡然离地腾起,朝高天掠去。
飞掠一圈,向院外急落而去。
援外马匹惊嘶之声传来,赵柬急急奔向外间,奈何小院妆点繁杂,待得奔到院外时,唐绯已然收敛翅膀,站在巷子中。而方才带着方梦省来的车马之中空空如也,街巷中,自己属下的三个会金卫也晕倒在旁,看来是被人用重手法封了穴位。车马旁,还有一个破碎的酒坛,那马匹这时定了神,正在伸舌头舔着地上酒浆。
“方才我在空中,已然是这番情景。”唐绯眯着眼,抬手拦住了想红了眼的赵柬。
“他方才还在的。”赵柬双目圆睁,急道。
唐绯点了点头,俯身拾起一片残坛,回转,却见上面红漆写着一个残破的“鹤”字。
“鹤五?”赵柬急叫道:“他往日和二哥不和,这次……”
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街中的会金卫,一丝疑惑在唐绯心中升起。封这穴道的功力,分明是赵世家独传的打穴法,连自己也解不得的。
“走,去煮鹤楼,老五兴许知晓。”唐绯转目看向赵柬,面染寒霜。
4.
煮鹤楼不大,但胜在风致。体味这楼子风情,是不需要用眼的。
在外迎楼的,是脆如黄鹂但却清浅的道旁轻喃:“贵爷恩临。”随之氤氲的则是左旁风信子、右侧白麝香。引入之后,这楼内的廊内的木漆里便透出着淡到恰能提起辛辣兴致的胡椒。
踩着软红毯儿,唐绯与赵柬落座“邂逅”雅间,耳旁古琴铮然弦鸣《国风·邂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随之而来,柑橘香氛的姐儿带着酸甜咸辣四样果儿、茉莉气息的妹儿端着脆嫩弹软四碟前菜,两队左右成圈,合做阴阳一圆,将碟子呈上。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七弦嗡嗡,老鸨这时带着香根草浓郁的香氛过来,张口便问:“三爷,哟……”这声“哟”里带着三分缱绻三分妖娆三分慵懒,最后一分,却是藏得极深的试探。
“找五爷,莫多话。”唐绯沉声道。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古琴尾韵拖得极长,老鸨得了指令,踩着韵脚去了。
这边厢,酒浆如珠玉般滑入琥珀杯,渡了几口前菜入喉。不用回首,只闻得鸢尾花的寒味和广藿香的暖氛袭来,左右两名绝色人儿微微一福,声音甜如百灵:“二位爷,五爷候着呢,这边请。”说话间,娉娉婷婷,在前引路。
行得几层楼,转过回廊,却入了三楼院子,园中一刻雪松独立,松香隐隐,最内里,有一间宽敞的大间,大间里面红烛光影略透,却隔着一袭青纱,隐约可见一个男子赤着上身,一足踏在椅上,斜倚端杯,侧方背对着门口。
只见这人脊背光滑如同羊脂做成的青瓷,白中透着淡淡绯红,骨肉转折处雕琢得妙不可言,一头乌绸般的长发蓬松垂下,末了用一个金环约束。即便世间女子,怕也难得这如许惹人勾人的躯壳,便是这饮酒之际,残烛剪影,也算是精美无比。
“来了,就进来吧。”声音温软倦然。
赵柬待要举步入内,唐绯却凝步在外,背了手,转向院中,看着雪松不言。
“老三,这些年了,还是不屑我这男宠?”笑声淡淡。
唐绯依旧不动,赵柬犹豫了一瞬,入了大间。
桌上的一壶酒,已然翻到,酒壶中酒浆洒出许多。
那饮酒之人,却并不停杯,薄唇沾上酒浆,面色已然绯红,看来早已独酌许久。那面容姣好,胜似女子,额顶一点红,颇为邪魅。
“五哥……”赵柬开口。
“是来找方梦省吧……不找我!”鹤五抬起凤眼,兰指悬着杯,眼角上挑,审视着。
“你知道?”赵柬虎踞在座椅上,这时目中透出怒光,须发似是要立起。
“这方圆百里地界上,瞒得过煮鹤楼的事,少……”酒润过朱唇,鹤五笑道。
“你劫了方二哥,做什么?”座下椅子一抖,赵柬骤然站起,双掌压在桌上,这时桌面微微一颤,桌沿处传来“叮叮”数声轻响,桌面上隐隐现出幽蓝微光,方形桌子的飞檐棱角处发射暗器的针口供二十七处,想来藏的都是火鹤神州的厉害暗器。
“做什么,自然是杀了他啊。”鹤五大笑。
“不可……”赵柬双眉上挑,急道。
“不可?自小我鹤五便被他天才方梦省压着,论天赋,论姿色,我鹤五何处不如他,却被八家之人视为妖魅。剑城之中,阿青却也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我鹤五早就恨他方梦省了,恨了十三年。老七你说,难道我不该杀他?”鹤五浅笑,仰目朝天。
“可当年万川……”赵柬辩道。
“万川……哈哈……万川,阿青在,我鹤五自然在。阿青走了,万川于我,又还有何?”说话间长身站起,长发洒过,背对赵柬,轻拂身后花坛中的兰草叶子,那坛子上,有傀儡宫的字样。微微垂头,鹤五接道:“然而,阿青如今回来了么?”
“所以……你要杀了方二哥?”赵柬沮丧。
“哈哈……你兴许真的迷糊了……”大笑中,鹤五将杯中余下的酒倒在俊美妖冶的额头上,酒浆顺着额角,流至肩背,最后顺着平滑的小腹滑下。抛开酒杯,鹤五长声道:“想杀方老二的,不是你赵柬么?”
“什么?”赵柬骤感额头刺痛。
“你才干超卓,在赵世家同辈中也算佼佼者,可这些年来,你却始终困于会金卫中,难道你赵柬像条狗一样跪在赵家长老面前痛哭咒骂的时候,也没有那么一瞬,恨过方梦省么?”鹤五不回首。
“恨?”赵柬忽然想起自己重见方梦省的尺八时,那一招“刃虎式”,确实不该带着这么多恨意的。
“因为那个“他”前去闯阵。”鹤五轻轻吹了一下兰花,语气变寒,话音轻慢:“这不是要你向来敬爱的方二哥死么?”
“胡说!”赵柬这时已然怒了,戟指鹤五,大声反驳道:“这些年你甘作男宠,当年那个傲视八家的水袖鸿爪鹤五,心中可还有半分志气在。二哥的武功未废,傀儡八阵未必不能闯,未必不能……”说到这儿,赵柬身子已然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反驳什么。
“喔?”背对着赵柬,鹤五光滑的脊背似乎也透着嘲讽,只听他忽然折腰捧腹,大笑道:“这几日里我看你徘徊在我楼前,约我鹤五闯阵,本已动心了……”说话间,鹤五翻手将桌上酒壶砸下,寒声道:“可破八阵至少需要三人,你定是幻想着方梦省回来了,被我拒绝之后,便又去惊了唐老三的梦……”
“不……不是的,不是的!”赵柬颓然坐下,目光有些呆,鹤五的话,扎入他的心。
鹤五的声音无情传来:“方老二并没有回来,这只是你赵柬的幻梦而已。你要带“他”去闯阵,是要寻得他方梦省的万川梦,还是要寻得你赵柬的少年心?”说到此,已然醉得有些狂了。
“哐啷”一声,赵柬的椅子倒下,他涕泪横流,跪在地上。
门外,噗噗几声轻响传来,雪松松冠微微颤抖,唐绯已然不见了踪影。
“方梦省死了也好,他不死,你赵柬便活不过来……”鹤五这句话依稀传来,却已听不进赵柬的耳了。
“老二没回来?”门外,唐绯问道。
“他……最好是死了。”门内,鹤五答道。
5.
赵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煮鹤楼,总之记忆之中,没了香氛和乐声。
只隐约记得,自己摔了一跤,血液逆冲向鼻腔,无比难受。
一路跌跌撞撞,赵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
脑海之中不断缭绕的,是唐绯无双翅挥动时的呼呼风声,是鹤五那句“少年心”,更是方梦省淡然挥动尺八时,风过空窍的声音。
“你让我等,可以,但是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二哥,我等了你整整九年啊!”一声悲哭痛嚎脱口而出,只听得“噼啪”声响,竟然有数个酒坛被扫到,回声传来,四周似乎很空,又似乎很窄,是一条巷子。
冷风吹来,赵柬心境顿感悲凉,伸手四下一探,抓起了其中一个酒坛,大口饮酒。
酒下肝肠,泪忽然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也许吧,也许他真的在恨方梦省。
思绪被冷风吹醒了些,却又随着烈酒开始蒸腾、迷乱和纠缠。
方梦省虽然只比他大了两岁,但却始终是他生命中的灯塔。
六岁时八家会宴,他遇见了方梦省,也因为八字中三柱相同,从而被父辈拉扯相识。那时方梦省修的是定音尺八,年方八岁,便已习到梦白堂光影离合的第七重,虽然金花还需打磨,但族中传言,方梦省已然有天人之资。而那般闪耀光芒,塞满了他赵柬年幼的内心。那时候,赵柬以为,他人生的航向已然定了。
从此,方梦省爱着青,赵柬便不着白,方梦省入了青海剑院,他赵柬便不考虑蓝堡白袍。从六岁的总角小儿,一路追随天才方梦省的脚步,直至十八岁。所幸,凭他的资质,还赶得上。那时方梦省二十刚过,在剑院中寻到了傀儡剑宫的青女为自己的定音,少年意气横发之下,约聚了八家之中的俊才,自成了盟会,会名“万川”,一取万川归海之兼容并蓄,一取月印万川之以心为正。
而万川会的本意,便是要让械八家的技术为天下人所知所用。
少年赤子之心,本就容易被“天下”这样的词汇撩动,与赵柬一般的许多八家子弟,便入了会,巅峰时,已有千人。
这千名子弟,听从方梦省讲演,随着方梦省思忖世间事,少年的激情便如同夏夜里最灼热的火焰,只需要星星,便能燎原。
那一年,恰逢极光再现,八家开宴。
宴席上,方梦省慷慨呈词,将万川会的梦想倾诉,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沉默。
沉默之后,便是一个没有情感的裁决。
闯过傀儡八阵,则能与族中长老对话。
闯不过,则是废除一身械能,从此放逐沙海。
械八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挑战,几乎没隔几十年,便会有族中的异数,提到这些激进的论调,所以械八家做的,只是按程序办事而已。
毕竟剑火百年以降,没有人,能闯得过傀儡八阵。
所以,这闯阵的裁决,只是代表了家法处置。
这些,方梦省都懂,都料到了,然后,坦然前去闯阵。
随他同去闯阵的,有八个人。
赵柬便在其中,但是赵柬知道,当时的他,心中的一个地方已经来时崩塌。那个时候,他真的很希望方梦省能再次创造奇迹,带着他们闯出阵去。那么他心中的灯塔,便没有倒。
但是,入了阵,他才知道这傀儡阵法真正的可怖之处。
这傀儡八阵共有八门八关,合为周天六十四卦相。其中八门为“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关为“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八关相生相转,其中几乎包藏天地间万般变化。任何一门的八关被破,则全阵皆破。而八关之后,传说中那是连接不周余脉缥缈山的入口,而那里,有着世界的终极。
那时候,闯阵的八人,都是少年。因为少年无畏,所以低估了困难。
最终,他们败了。
唐绯的无双翅折了,鹤五的水袖鸿爪废了,阿青的羽竹剑机璜断了,便连自己的残玉尺,斗到后来,也是灼手到无法把持。傀儡阵八关,唐绯走的风门,撑到了第五关,却也不得不退了出来。
而方梦省,却没有从阵中出来,后来,便失去了踪影。
械八家没有透露方梦省到底闯阵成功与否,但出乎意料地,没有重责其他七个人。
只不过将他们逐出了各自的门派,小古的伤没法治,豆腐脑没了研究室,鹤五被收入了楼子,而唐绯只能流落到赵世家地界。
赵柬似乎记得,自己能保住赵世家的子弟名分,还能在会金卫中苟且,那是因为他在三叔门前跪了五天,也哭了五天。
五天之内,三叔反复让他咒骂方梦省,一开始他打死都不愿意,后来渐渐松了口,再后来,他终于骂了,用一种近似于发泄的方式。
这些事,赵柬想忘记,但却又被鹤五提起。
他在跪地痛哭咒骂时,心中有一处地方崩塌了。
那是他从小视为心中航向的灯塔。
那灯塔便如同是琉璃做的,破碎的时候,将他的心割出了万道伤痕。
万川……去死吧。
于是从此赵柬便开始渐渐疏远唐绯、疏远鹤五,甚至连素来钦慕的阿青离开时,他也没有送别,他努力在会金卫中沉浮,只是为了洗去曾经追随过那个“逆贼”的痕迹。
九年光阴,如同高手出招,仿佛极慢,又仿佛极快。
渐渐的,赵柬知道了,当年闯阵,他逃过了被放逐的责罚。
可是,惩罚他的,是岁月。
“啊哈哈哈……我就是……这样的……一条汉子。”吞下酒浆,赵柬在空巷子里狂笑,然后将手中的酒坛子远远扔出,摔在一面山墙上。
酒坛碎裂,如同琉璃碎裂一般。
那面山墙上的一扇窗子骤然打开,一个婆娘探出头,大骂道:“疯魔鬼,来点尿避避邪。”接着夜壶一洒,一壶老尿凌空倾倒而下,正正浇在赵柬头脸之上。窗子上一个男人身影出现,将那婆娘硬拽了回去,一声:“大兄弟别怪,那是醒酒汤……”敷衍之后,窗子已然关上了。
赵柬站在地上,伸手抹了抹脸,仰起头,呆呆的看着纸窗后面的烛火骤然灭了,肩背耷拉下来,幽魂一般,走入深巷。
巷尾,赵家的狗受了惊吓,大声狂吠。
6.
弱水将尿意冲洗去了,赵柬坐在自家池子中,任由须剃来回裁剪。
酒已经醒了一多半了,他这时呆呆坐在水中,眼神是空的,就像九年前他开始咒骂方梦省时,他现在也想让自己忘了此刻。
忘了,也许明天他还能醒来,还是会金卫的小头目,还能过卑微但是安稳的一生。
赵柬微微仰头,面上短须纷纷落入水中,一张发青的俊朗面庞现出轮廓,若非意志沉沉,疲态显现,也可算是刚毅。
忽然联想到自己二十岁时的冠礼,赵柬有些恍惚。
池子中,忽听得弱水中机璜一阵轻微的卡绞,“吱吱咔咔”几声,赵柬正想查看,只觉左颊眼下忽然一痛。
蓦然惊醒,原来须剃机械卡了,一块薄薄刀片便划伤了他面上皮肤。
破相了吧,赵柬愣了愣,忽然想到方梦省右眼下的疤。
苦笑着,赵柬将须剃刀片拉开,也不管止血,俯身看向弱水中,只见靠入水处,似乎卡了个长形的物事,赵柬伸手探索,将那物事拔出。
弱水恢复流转,那件物事出水。
原来,是定音尺八。想来是方梦省半日前梳洗时,落在弱水中的。
俯下头,血水一滴滴染入弱水之中,殷红染开,水中的倒影竟然渐渐模糊。
隐约映出来的,是另一张清癯的脸,只是瞳仁有些灰暗。
“二哥……”赵柬看着倒影中的面庞,和那道疤。倒影的疤在右脸,恰好。
将脸缓缓垂下,与那倒影渐渐贴近,鼻尖先触到了水,然后是那道伤疤。
接着,赵柬的整个头,溺入水中,但倒影的那张脸,依旧很远。
肺中气息越来越少,耳旁似乎也传来幻音,其中一个音,竟然好似白日里,定音尺八被扔了出去,风入孔窍,隐隐传来的那个“羽”声。
阿青的羽竹剑是方梦省的定音人,因为方梦省的“羽”声太高渺,总是沉不下来。
羽……
其实对于他赵柬,方梦省又何尝不是“定音”?
将要窒息,赵柬睁眼,水中暗黑,唯有一点灯光,悬在水面之外。
而方才倒影中的脸,已然没了踪迹。
双手扑腾,赵柬大声咳嗽,将头拔出水面,肺中深深吸入空气,赵柬闭着眼。
定音尺八出水,尺八第三孔窍上有一个凿痕,却是白日里残玉尺刻上的。
呵呵闷笑,眉间滴水,赵柬用定音尺八在额头上轻轻敲了三下。
睁开眼,赵柬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方梦省回来了,他也清楚,方梦省死了。
杀了“方梦省”,他的音,才能定。
他将尺八竖在唇边,手按孔窍,轻轻吹气。
“羽”调缓缓传出,只是较寻常的“羽”调稍沉了一丝,没那么高旷。
豆腐脑曾经抱怨这支尺八音调太高,所以到死,依旧吹奏不来。
但今日被残玉尺凿了一下,入《离合调》却正好。
赵柬长长一息,忽然念起曾经方梦省教过他的《离合调》。
缓缓吹气,手指按动。
起调“羽~徴~角~商~宫”(沧海一声笑),渺远豪迈,却又宽广无比。
心回万川,峥嵘岁月,那一段少年时光当真逍遥,他不愿悔。
入调“角~商~宫~羽~徴”(滔滔两岸潮),回环荡漾,却又澎湃无边。
魂转傀儡阵前,意气风发,那一场浴血当真畅快,他不曾悔。
转调“徴羽~徴羽~宫~商~角~徴”(浮沉随浪),坎坷曲折,却又光明隐藏。
心中忽然静了,九年的悲欢次第涌来,但却如弱水波纹一般,潺潺淼淼,不悲不喜。
沉调“羽~徴~角商宫~商”(记今朝)。颓唐惶恐,却又终究不甘沉默。
放下定音尺八,赵柬泪流满面。
月色白皙,洒在弱水上,粼粼波光恰如印月万川一般。
《离合调》再起,已然没了愤怒与彷徨,曲调如水,悠悠然,仿佛无拘无束的飞鸟,翱翔于千仞长空。
尺八响彻一夜,直至东方渐白,相隔三个巷子的一处高楼檐角上,一双翅膀也静静站了一夜,听音孤立。数里外的煮鹤楼里,雪松染透了酒意,醉笑彻宵。
7.
三日后,会金卫传出消息,告假了整整七日的赵柬并未归队,会金卫负责看护赵柬之人被击伤了三个,查询之时,赵柬已然不见了踪迹。
而一件会金卫云纹制服被挂在洞箫巷子第三间院门上,不知何意。
三月后,据闻八家宴席之上,“万川”青衫重现,不再有狂悖言语,也没有汹汹气焰,只有淡然的闯阵请求。
为的,只让八家长老回答一句:“万川梦,真的错了?”
闯阵的,只有三般兵刃,残玉尺、无双翅和水袖鸿爪。
三年后,夏城残破的城墙下,虬壮的树根已然钻到城墙墙砖里,和城墙纠缠共生。
羽竹剑放在身旁,阿青抱着膝盖,蹲坐在大树树冠之下。
树下,说书老头摇着蒲扇,说得正是开心,今天他瞎扯到一些逸事奇闻:
“海捕文书上的那个赵万川,可是有来头的,当年他可是闯那傀儡八阵的硬角色。说起那傀儡八阵啊,可着实厉害,据闻当年诸葛孔明便是在江东用这阵势难住了那陆逊小儿……只见那赵万川手拉的卢缰绳,马蹄得得,两手握住那残玉宝剑,锵地一声,竟然分作两半。只见那赵万川抡圆了残玉剑,便直直朝傀儡大将头上斩去……这时那三将军唐飞从天而降,将手中万钧大鼎投出,大喝一声,周遭傀儡兵卒便倒了大半……还有那鹤武圣人,一部美髯可谓飘逸自在……”
即便是胡扯,阿青也听得入神,直听到黄昏将至,她嘴角带些笑意,眼角却有些酸。
远方的天际处,隐约闪过些彩霞。
“极光?”脑中不知为何闪过了这么一个词。
摇了摇头,她猜想,这个词汇恐怕同样也是来自于她遗失的记忆吧。
可是,除了一些傀儡机械的知识,她对过往,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
她只是猜想,留在夏城,也许是曾经的她留存的一丝执拗吧。
一跃,羽竹剑只是在砖缝里稍稍借力,阿青便飞身上了不高的城墙。
远眺着层层山峦,阿青深吸一口气,她想起了方才说书老头的那个似幻似真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物,莫名的亲切,又莫名的陌生。
“万川”,听起来像是“望穿”,挺美的。
故事里还有一个阿青。
那,不会是曾经的自己吧。
城下三里处,衙门旁边,一张海捕文书被微风吹起一个角。文书上绘了一个俊朗刚毅的面庞,那面庞上,左脸有一道疤。
(注:1.唐绯园中曲目取自《游园惊梦》;2.煮鹤楼中香调描写取自于香奈儿邂逅淡香水配方,鹤五屋中香调描写取自于香奈儿5号香水配方;3.《离合调》韵取自《沧海一声笑》曲调;4.方梦省到底有没有回来,这一点,由看官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