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认识好言的时候,我上高中,他上初中,他比我大两岁。
他之所以上了那么多年初中,是因为打架。
因为打架,他初中最后也没有毕业。
(二)
我和好言并不熟,但我上初中那年就听说过他。
三年后,他开始听说我了。
他听说我,是因为我写的小说获了奖,据说他读过。
我听说他,是因为他能打架。
好言不像我那么瘦瘦小小,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像是一根一米八几的人使用的齐眉棍。
他不矮,但和真正高大的人比还不算高。他很瘦,远看像是一根棍子,但他裸露在衣服外边的肌肉很结实。
他第一次被我听说,是因为一个人打了五个人,五个比他年级和个头都高的人。
(三)
我没见过任何人打架。
虽然我是写武侠小说的。
(四)
如果说,我最不想在哪个地方遇到别人,尤其是好言的话,那就是厕所。
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的厕所还是开放式的,我很少在学校拉屎。
但偏巧那天肚子不好。
偏巧是在课上。
偏巧好言没有上课。
我选择了中间那个坑位。
很简单,因为我是中国人,什么事我都喜欢中间。
我开始拉,肚子很疼,肠子绞在一起,排出来的都是深黄色的液体。
好言进来了,开始抽烟。
他看见了我,我讨厌烟的味道。
他好像想和我聊聊。
于是他走到我对面,看着我,然后坐在了小便池边上。
你们应该都见过学校的小便池,其实就是在墙边修一条高起来台阶,里边就是小便池,弄一个倾斜的角度,挖个空接上水管就成了。
好言不嫌脏,大喇喇的坐下了。
他看着正在闹肚子拉屎的我。
你们懂得,他看到一些会让我们觉得不太体面的部位。
如果你们觉得这个时候,我还能和他聊下去的话,我觉得你们够狠。
(五)
“我听说过你,你写的小说很好看。”好言抽了一口烟,我又拉出来一点儿黄色的液体,这是最后一点儿了。
“我想有一天你能写我。”他说:“你写的江湖很好看,但有点假。”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在努力的想再拉出来一点。
好言向身后掏了掏,那是一个斜跨背的包,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东西。
“你这样的乖孩子,一定没有见过吧?”他拿出那东西,我看得出来,那是把刀。
大概有三十厘米长吧,就和我们用过的塑料尺差不多,他拔出一寸,让我看了看那明晃晃的锋,然后又插进去了。
“你至少已经见过刀了,真正的刀。”好言说完好像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
“我从没有过。”这是我这半天说的第一句话。
好言嘿嘿笑了:“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学生,我学习不怎么样,砍人却还不错。”
“那也是种手艺,有机会教教我。”我说。
“别逗了,你学来干嘛?”好言把烟掐灭。
“至少,让我写的江湖,真一点。”
(六)
好言笑了笑:“你该走了,快走。”
我知道我再努力也拉不出来了,所以只好穿好裤子,揉揉还不怎么舒服的肚子。
“你以后会写我的吧?”好言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你得先教我砍人。”我耸耸肩。
“一定,走吧。”
我走出了男厕所的门,迎面有几个人擦着我的肩过去了,我没有注意他们,我只感觉有几个人而已。
直到我已经走出去十多步,听到了厕所里的叫骂声、耳光声以及好言怒吼的声音。
我是在反应过来这是件什么事之前做出反应的。
我跑去了最近的教室,一边跑一边喊:“好言在厕所被打了!救人!”那教室里是个女老师。
我像个傻子一样沿着楼道跑,喊教室里的所有人。
直到有好言的几个铁哥们儿冲向厕所之后,我停在楼道的尽头。
肚子一点儿都不疼了。
(七)
混乱的脚步和人腿移动的声音,我坐在楼道里,看着那头。
耳边响着警车和救护车的笛声,白色和蓝色的制服飞快的在移动。
直到一支担架搭出满脸是血的好言,他经过我身边,看见是我,轻轻的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是的,我没见过任何人打架,即便是好言。
(八)
后来,好言再也没在这所学校出现过。
除了德育主任和我聊过这事一次之后,也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
好言和那把我只见到一寸的刀便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九)
我们生命中会有各种各样的过客,我当然不会去在意。
我几乎都忘记好言这个人,也几乎忘记他的刀了。
直到两年前在一个烧烤摊上。
(十)
我的小说换了稿费,我请几个哥们儿去喝酒。
我们在那吃烤串,好言是烧烤摊的老板。
他没有收我们钱,还送了我们一打啤酒,我约好下次再来。
(十一)
好言三十多岁了,脸上胡子拉碴的,他一口气开了一打啤酒,每次都是一口闷一杯。
“我一直想跟你说谢谢。”他说。
我听着。
“那次我真的差点被打死。”他说。
我听着。
“我一刀就插进那家伙肚子里了,真的,我都没想到当时我能有那么快。”他说。
我听着。
“接着他的哥们儿们就打我,那些怂货们没见过血,以为他要死了,就照死里打我,真他妈的疼。”他说。
我听着。
“后来,铁蛋他们就来了,我听见你喊人了,多亏了你没先去找王主任,他要来了,可能就得变成劫持人质。”他说。
“你干嘛非要砍他一刀?”我问。
“不是砍,是插,这不一样,砍是这样,插是这样。”他比划着:“插比砍难多了,但我就是要插他,我插得还高一点儿了呢。”他说。
“为什么?”我问。
“他弄我妹妹,撕裂大出血那种,我就插他,给我妹妹报仇,我插得还高了一点儿呢,我应该插他那儿。”他说。
他又闷了一杯酒,抹了抹鼻子:“你的新书我看了。”
我看着他,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比以前真了不少,我没白给你看刀,可惜那把好刀,没了。”他说。
“你后来怎样了?”我问。
“能怎样?你是写书的,你想到的哪样,我就是哪样。不聊我啊,聊你的书,你写的好,可惜,刀不是那么砍的。”他说。
我抿了一口酒。
“你写的太花哨,刀客要是那样砍人,那就是外行,应该这样。”他用手在虚空里握着,好像那里有刀一样,他挥砍着,一边说一边砍:“看见了吗?应该这样,这样才能砍中,砍中了才有下一刀,你那样写,不对,那样写砍不到,自己就死了。”他喝酒,抽烟,脸上开始泛红了:“你写得再好,不如一个人,《水许》看过吧?你一定看过。”
“《水浒》。”我说。
“啊对,就是《水浒》,就是池耐俺那家伙写得那本。”他说。
“施耐庵。”我说。
“哦哦,这么念啊,甭管了,他是练过的,他写的对,他写的那些人也真,他的刀那样砍才能砍中。”他说。
“你现在还砍人吗?”我问。
“不了,我有女儿了。”他笑了。
(十二)
我后来没再见过他,可能烧烤摊也不干了。
我一直很难将少年时那把只露出一寸的锋利的刀和那只握住了虚空的手放在一个人身上。
可能他自己也不能。
(十三)
对了,好言好像是姓郑。
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