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周有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
“啪嗒”,“啪嗒啪嗒”。一粒粉色的纽扣从高处掉落,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纽扣上连着一根柔软而长的白线,像蜘蛛的丝,塌下一个弧度,挂在我与纽扣之间。屋里的光线在雨的阻断中变得昏暗,我缓缓转动着眼睛,看见胸口的衣服上沾了一大块难看的油渍,纽扣脱落的地方,那根亮闪闪的缝衣针还扎在上面。
“巴基是个好木偶……”
一个男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的声音很小,很沙哑:
“会有人爱你的,一定会的。我一定会为你找到一个好归宿的……”
他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二手玩具店狭窄空间内的四面墙上,堆满了七零八落的旧玩具,几乎触及了高高的顶棚。只有少数样子稍新的玩具,被摆在唯一显得明亮的挨近橱窗的展示架上。
粘稠的雨水顺着平整的玻璃窗表面,蜿蜿蜒蜒向下流淌。窗外的行人有些匆匆跑过去,有些雨伞包裹住肩膀和面部,静静地平移。汽车转动的轮胎在漆黑的柏油路面上卷起水雾。
“没人会喜欢那个玩具的!”
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打断他。我顺着声音望去,一张满是皱纹的蜡黄脸,从蓬松的灰白头发下面抬起来。老太太的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眼皮也松垮地垂拉下来,可怕极了,臃肿的身体埋在堆满旧玩具和针线的收银台后面,只有腰间一条肥肉撑起衣服的布料,露出收银台的一侧。身后的门上,那只乌润的铜铃正高高地悬着。
这几个字,从她干瘪的嗓子里慢慢地滑落出来,带着确信的意味。与此同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会有人喜欢的……”
男孩的声音有些退缩。
他抬了抬胳膊,忽然,我头顶上方的一团缠绕在一起的东西被向上提了提,我的头晃动了起来,眼前昏暗而杂乱的店内场景左右摇摆着,随后,又停了下来。画面的正中,依然是那个老太太。
“今天要提早关门,”老太太说,“要么,你回去,要么,带着你的玩具回去。”
我头顶的线又被紧张地提了起来,画面剧烈地晃动,忽然,画面翻转过来,骤然停止,迅速垂落的脑袋撞到了一侧的肩膀上。我头顶上的线居然绷断了。
刚才的摇晃使我的头疼的厉害,一阵眩晕,缓过神来,我耸拉在肩膀上的头,正好能看清自己:一条木头左腿是断的,还有一条右臂也断了。木头的颜色发黄了,纹理中嵌满污垢。
坐在我旁边的男孩,他脸上的肌肉和下嘴唇像液态的石膏一样向下流动着,两手的手指松散地弯曲,放在腿上,握着一个操纵杆。操纵杆下方的细线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形成许多打不开的死结。
他将细线依次提了提,毫无反应。忽然,我的左手意外地抬起来。
抬起的左手拼命在空中左右摇摆、挥舞起来。
老太太的声音依旧笃定:
“没人会喜欢那个玩具的。”
他放下了我,头和脊背向下塌落,陷进角落的阴影里。一只蟑螂正围在他积满灰尘的鞋面旁打转。这只渺小而卑劣的生物,在我眼里却被放大了数倍,我能清晰地看见它油亮甲壳上的凹槽,以及三角形头上有节奏地摆动着的两个触角。男孩沉默地坐着,并没有抬起脚,也没有移动鞋子,任由它爬来爬去。
老太太没有站起身,也没有赶他走。她浑浊的眼睛就像沾满了滑过玻璃窗表面的粘稠的雨一样,半眯着,半昏睡地坐着。
“巴基是个好木偶。”
他自说自话起来。
“是个被爱的木偶,快乐的木偶……”
喃喃着的沙哑的声音,就像雨水穿过那些苦涩的树叶时发出的响声。
02
我是他的母亲在他五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
他翻着一本名为《巴基公主和沙拉王子》的童话书,为我取名。他童稚清澈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小巧柔软的手指一个一个点着书上的字,为我念到:
“巴基是个被人喜爱的木偶,快乐的木偶。”
他的母亲是在第二年离开家的,夜里几次父母吵得很凶的架,就是预兆。之前,母亲也曾几次泪流满面地走出家门,但是没过几天又会回来。只有那一次,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对于女人的不信任,大概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小的时候,他总是不敢睡觉,夜里搬着小凳子,坐在卧室的门内,听母亲的脚步声。他生怕哪天自己睡着了,母亲就走了。母亲离开家的那天,托着重重的行李箱,走过他的门口,他就打开了门。母亲的脸上原本是没有泪水的,可是看见了他,还是流下了眼泪。
“妈妈只是暂时离开一阵子。”
她说,她的手有些犹豫,停在空中,又收了回去。她最终还是转身走了,连一个拥抱都没有留下。
自那以后,每当下雨,他都会出去淋雨,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湿透了,牙齿打颤,痛苦难耐,可是他不回家去。因为他听大人们说,淋雨会使人患病。所以每当下雨的时候,他就会特别开心,因为又可以淋雨了。
他还听大人们说,睡觉以前绝不可以哭,否则也会患病。所以,他每天晚上都会趴在枕头上,故意哭一场。为了能够顺利哭出来,每次,他都会想起妈妈。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死在一场大病之中,无疑是最自然而然的死亡方式。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他,人们还会在他临死之前照顾他,怜悯他。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人们一定会这样说的。
“小小年纪就死了啊……”
他会死在爱中。更重要的是,他也会觉得自己在别人在心里的分量,仿佛重了那么一点儿。
淋雨,被泪水打湿的枕套,母亲的离开。这三件事在他的心里,是同样的一种感受。
03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小男孩走了进来,那时的他只有六、七岁大,站在没开灯的室内的镜子前,神情沮丧。
我就放在镜子下方的床头柜上,还是崭新的。头上的每一根线都顺畅而清晰,连接着灵活的关节。衣服也鲜艳美丽,两只会转动的大眼睛,镶嵌在木头脸上,睫毛是用黑色颜料画出来的。脸的正中,还有一个鲜艳的大红鼻子。
“我必须要学会笑!”
他说着,便把两根手指费力地塞进了嘴巴里,一齐从左右两边勾住了腮帮子上的皮,用力地向两旁拉扯。
“只要笑就好了。”他含着两根手指的嘴无法并拢,艰难地说着。自从上次淋了雨,他的声音就变成哑哑的,持续了几个星期的高烧,把他的嗓子烧坏了。
“今天的我简直愚蠢极了,我犯了一个天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拿出手指,他继续说,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呆板而木讷了:
“今天,在我的生日宴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居然没有笑!
我居然没有笑,小木偶,你猜,他们是怎么说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怎么不笑啊?’
一个亲戚这样问我,我当时吓坏了,脸色发白。在他们的眼里,我该是变成了怎样的一个怪人,一个异类啊!我居然忘记了笑!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不会笑,他们该会怎样地排挤我、非议我、厌恶我啊……所以,当务之急,我必须要学会笑!”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在镜子前面刻苦地练习“笑”。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他的笑已经熟练到无需借助两根手指,仅凭面部肌肉的力量,就可以成功地拉扯开嘴角了。这一年的生日宴会,就是他检验苦练成果的绝佳时机。
他出门前,比以前稍稍显得有底气些了——尽管在我看来,那个笑依旧又难看又生硬,甚至有些阴森可怖。但是好歹,那是个笑容。
谁知,回来的时候他依旧垂头丧气,闷闷不乐。
“倒不是因为这个笑容失败了,”镜子前,他对着我说,拿起我爱惜地抚摸。
“今天的笑原本是成功的。没错,出乎意料的成功。
当人们问起我: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高不高兴啊?’
这个时候,我异常镇静,简直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我立即摆上了那个练习已久的笑容——然后,果不其然,人们都不再说话了,问话的人,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生硬地向下吞咽了一口,她的视线移开了,继续吃饭了。我知道,是她的那句‘这孩子怎么从来不笑’,被我哽在喉咙里了,被她随着食物一起吞咽下去了!那些人,终于不再追问我了,也不再紧皱着眉头望着我了,整个用餐的过程里,没有人再抬起头来说:这孩子怎么从来不笑啊!”
他手舞足蹈地讲述着,激动极了,但是很快,他的头又难过地低下了:
“哎,可是,我又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虽然我笑了,对着她们笑了,但是并没有换来她们的笑。她们的眼神依旧深不可测,她们的表情依旧捉摸不透,语气和姿态都复杂难懂!所以,冥思苦想,这一次我想到了你——”
他提了提我左手上的线,镜子里的我举举左手;他又提了提我的右手上的线,镜子里的我举举右手。
“小木偶,我们可以合作,我们可以制造一些逗人发笑的事——”
04
从此,每一年的生日宴会上,我们都会同时出现。
他的父亲是不和大家一起吃饭的,每年,男人们都聚集在二楼的书房里,聊着生意,开一瓶令他们十分得意的红酒。在楼下餐厅里的,是女人们,以及家里的保姆。
我们的逗笑非常成功,那些围桌而坐的面孔生硬、故作高贵的亲戚们,笑的时候,涂满睫毛膏的两个眼皮粘在了一起,食物的残渣从昂贵的宝石戒指和捂住嘴巴的指缝间喷了出来。
“我被老鼠咬了!”
有一年,他这样说,并且指指我的脚趾,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她们无一例外地哄笑起来。
“我真的被老鼠咬了。”
他又委屈地继续向她们认真描述和解释被咬的过程,而她们笑得更开心了,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怎么可能有老鼠呀!”
一个亲戚这样说。
“哪来的老鼠!”
另一个也说。
这间房子里确实有老鼠。还有蜈蚣、蜘蛛、蟑螂一类。房子越大,容易被人们忽略的死角就越多。这些面目丑陋、习性阴暗的生物,常常隐匿在黑暗里窸窣作响,又在见到光时,四散逃窜。
也许那些人真的注意不到这些;又也许,难道老鼠们也知道谁是可以咬的,谁是不可以咬的?
“切蛋糕吧!”
一个亲戚抬起肥胖的脸,嘟了嘟油腻的嘴。她的体态臃肿发福,穿着贵气,腰间的赘肉被完美地掩盖在宽松的衣服下。说话时,眼皮习惯性地向上一挑,鼻孔轻微地放大,虽然句尾的语气被处理得和缓了一些,但是扬起的下巴和下拉着的嘴角明显是在催促着:快点!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切蛋糕时的那副窘态。生活里的事情常常如此,只要是他插手的地方,都会变得一团糟。
那一次,他神情专注,手臂和肩膀也紧绷着,落刀小心翼翼,然而,他以为能够完美地切开一道完美漂亮的直线,精准地避开蛋糕上的奶油花朵和的造型,事情却往往不尽人意。刀子落下,一切想象都破灭了,奶油从刀背陷落的地方向内挤压塌陷,滚雪球似得越积越多,最终,相邻的两片奶油花瓣都碰撞在了一起,整个造型都毁了。
这一次,又轮到他切蛋糕了,情况却大为不同。他可以镇定自若地牵起我头上的线,把刀子交到我的手里。这样一来,索性可以更加不小心了,沾在木偶身上的奶油越多越好,碰坏的造型越多越好。因为这个表演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切好蛋糕,而是逗亲戚们发笑。只要她们笑了,一切就全无大碍。刀子曲曲折折,丑陋的轨迹上出现一道道沟壑,一切造型都破坏殆尽了。
观看表演的亲戚们,当然笑得很开心。她们嘴上说着:“这样切可不行。”却也不加阻止。
05
我们的“逗笑”原本进展顺利,转变是在小男孩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发生的。
那一年我们原本计划好了一个表演:让我跌进蛋糕里。这个看似突然发生的“失误”,却是精心设计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必须恰到好处。而当我再次从蛋糕里爬起来的时候,满脸、满身,就都是花花绿绿的奶油了,准保逗得那些亲戚们前仰后合!
为保证万无一失,“开场白”他也反反复复练习了多次。他开始背诵“开场白”了,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他,也没有一个人发笑。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今天也坐在饭桌上的缘故。
他的手心里渐渐渗出了汗,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有气无力。他知道自己这次彻底搞砸了!他早该在发觉气氛的变化的时候,就停止这愚蠢的表演的。
听见了他的话,她们的嘴角比刚才更用力地向下抿了下去。这片沉默比任何时候都更可怕,沉默里,一位女士不停地锯着面前的牛排,刀子摩擦在餐盘底部的声音,就像摩擦在我身体的每一处关节上,咯吱作响。
忽然,她放下了刀叉,捻起洁白的餐布沾了沾嘴,缓慢地抬起眼睛和胸脯说:
“这孩子,还在玩着那个玩具吗?”
她的两片薄唇在快速的碰撞后就紧闭了,等待着大家的回应。片刻,她又补充了一句:
“早该过了玩玩具的年纪了。”
男孩的脸红了起来,心跳加速,攥在我的头和躯干上的手更加用力了,滚烫的汗水渗进了木头的纹理里。我被他掌心的力量压迫得喘不上气来。
父亲严厉的脸转了过来:
“你还在玩玩具吗?”他问。
男孩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把我向着桌子下方按:
“没,没有,没玩……”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
“什么?”
父亲厉声问,语气里透出不耐烦。
“声音太小了。”
一个亲戚提醒道。
“我们都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另一个亲戚说。她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没,我说,没有……我没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苍白。
“大声一点!”
父亲忽然吼道,吓得他一惊,手心里“咔吧”一声,我的红鼻子竟然折断了!
“没玩……”
他说着,把我慢慢地从他的两腿之间滑落下去,我的头撞在了地面上,密集的大腿和款式各异的鞋子从四周团团包围了我,我一阵眩晕,天旋地转,鼻子被折断的疼痛传来,剧烈,持久而钻心难耐,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昏厥了过去。
头顶上方,男孩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把气息提到胸腔,发出了稍大一些的声音——尽管话音一落,他的胸口又塌陷了下去——他说:
“不会再玩了……爸爸。”
同时,悄悄地抬起了脚,把我向桌子下方更加漆黑、更加安全的地方踢了踢。
06
再醒来的时候,我在一只巨大的洗衣篮的底部,沉重的旧衣服压在我的身上。
我猜想,这是二楼走廊尽头的洗衣间。保姆会把一些过了时的旧衣服、沾上油渍的不愿意洗的衣服,扔进这个洗衣篮里,装满以后,再拿去捐给穷人。
男孩一定曾经焦急地寻找过我,当亲戚们从生日宴的餐桌上散去了以后,当父亲、保姆睡下了以后,就蹑手蹑脚地走下二楼的楼梯,走到餐厅,弯下腰,掀开厚重的桌布。然而,他找到的只会是一地灰尘。
也许保姆在收拾卫生的时候,顺手把我扔在了这里。然而保姆不可能这么勤快,桌子下的灰尘早已积得很厚了,她最多的时候就是坐在厨房的冰箱前面,大口嚼着新鲜的火腿,喝着凉啤酒。所以,也有可能是男孩的父亲叮嘱保姆把我扔掉的。
总之,他的小木偶不见了,他不敢去问父亲,也不敢去问任何人。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如果那次他偷偷潜入洗衣房,躲进洗衣篮的时候能够发现我,也就不必等到洗衣篮内的衣物装满,向着楼下的货车里倾倒时,我才重新见到阳光。
“看见我清理花园的铲子了吗?”
父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我把它放在洗衣间里了!”
保姆说着,伴随着二楼洗手间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水声。
“真是的,我去取吧!”
父亲说着,“噔噔噔”地走上楼梯。
“还是我去拿吧。”
保姆说着,水龙头的阀门被关上了,水声停止了。
“我已经上来了。”
父亲说。
这个时候,洗衣间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小缝,小男孩迅速而敏捷地侧身钻进来,他四处摸索着,摸到了这个洗衣篮。漆黑的屋子里,他没有开灯,掀开洗衣篮的盖子,躲了进来。
里面的衣物还没装满,他蜷起身子,双手抱腿,正好能躲在里面,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静静等着。
我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很小的时候,妈妈经常会陪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他把自己小小的身躯蜷缩在黑暗的箱子里、衣柜里、床底下、窗帘后面,妈妈总是能够找到他。他的眼前会被突然打开一道光,妈妈温暖的脸庞探过来,惊喜地叫起来:
“哦,原来你在这儿!”
妈妈离开以后,能陪他玩这个游戏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他总是事先把我藏起来,然后再假装来找我。每次,当我眼前的世界被突然打开,他总会故作惊讶地叫起来:
“哦,原来你在这儿!”
只是,他落寞的表情永远不及妈妈的脸庞温暖。
保姆先进来了,她同样没有开灯,顺手把拎进来的拖布靠在了一旁的墙上,摘下双手的胶皮手套,解开围裙,脱下外套……父亲进来了,也没有开灯,把门反锁上。
保姆的双手就支撑在洗衣篮的盖子上,篮内的衣服不停地摇晃。男孩两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心跳加速,脸憋得涨红,不敢发出声音,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心跳声和脉搏声全熄灭掉。盖子的缝隙间,看见保姆胸前垂下来的两个长长的乳房,瘪瘪的,晃动着,末端有两个大大的黑色圆圈的乳晕,难看极了。和想象中的女性乳房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在洗衣篮里被摇晃着,摇晃着,越陷越深,窒息难熬。我掉到了洗衣篮的底部,听见两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07
漫长的黑暗过后,那天,停在楼下的货车长长地按了两声喇叭。
洗衣篮被保姆和男孩从两边抬起,一路颠簸地下了楼梯,又缓缓倾斜过来,衣物向着货车后面的车厢中倾倒。我闻见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汗臭和酸馊味,轻盈的身体掉在了由衣物堆成的小山坡上,一直滚落下来,落在小男孩的脚旁。
我的身上也已经挂满了酸馊的气味,胳膊和腿也折断了,头顶的线乱成一团。
男孩捡起了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把我带回了卧室。看着我,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离家出走”的计划,他只告诉了也白。也白是他的同学,他常常提起的一个温柔而善良的姑娘。当他离开家,在一个旅馆里住下,就给也白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姑娘担忧而急切地说:
“你不要像个孩子一样闹情绪,这么晚了,你能去哪里呀?不管有什么事儿,都要等到天亮之后再说,听见没有?明天一早我就过去看你,别让我担心……”
放下电话,他高兴极了,兴奋得整个晚上都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是他没有想任何龌龊的事,因为在他的心里,也白是个纯洁的天使,那样的事情不合适她。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醒来,梳好头发,洗好了脸,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
可是不一会,他就焦躁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变成了气喘吁吁。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因为时间正一点一滴地流逝,他被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包裹了:已经快到中午了,也白还没有出现。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他突然说了这一句,抱起我就往门外走。
“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离开,这样就可以不必知道也白是否来了这个事实。”
门外的大街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风渐冷了,没有太阳。他依旧惶恐不安,心不在焉,有好几次都重新走回了相同的街道的相同的地点,狼狈极了。
“女人的话不能相信!她们即使来了,也早晚会离开。”
他说。
但是,当也白打来电话的时候,他还是欣喜若狂地接听了,丝毫没有犹豫。
“我到了旅馆,你去哪了?快回来吧!”
也白的声音像上帝的召唤,他的两条腿被瞬间灌注了神奇的活力,一路小跑着回去了。在旅馆的门口,他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也白,还有图特。
图特是他的另一位同学。虽然班上的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喜欢图特,但他认为,这种外强中干、只会耍耍小聪明来博取大家好感的人,总有一天会被大家识破。
三个人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下。也白充满关心地看着他,语气像在安慰孩子:
“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她的胸部是饱满而好看的形状,像熟透的葡萄,体香随着脉搏的跳动和胸脯的微微起伏扩散在空气里。也是葡萄的香。
“这是什么?”
她纯净的眼神里忽然混入一丝惊愕,指着被他藏在衣襟里的我说。
我头顶的线被提了起来,展示在她面前。因为线打结了,悬在空中的身体倾斜着,手和脚都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呈现着。他尴尬地红了脸,调整了几次,也无济于事,手脚更加混乱地抽搐起来。
“他,他叫巴基,是个小木偶。”
他硬着头皮解释。
“这是什么味道啊?难闻死了。”
也白的身子向后移了移。
他沉默了一会,目光深情地望着她:
“你讨厌他吗?”
“我没说讨厌他。”
“你会爱他吗?”
“这……”
“你会爱这个玩具吗?”
他说得很认真,也白却有些迟疑,身体僵硬着。图特立即打断了他:
“它只是个玩具而已。”
他的感性的目光撞上了图特理性的面孔,信心全部蜷缩了,在那张严肃的、一本正经的面孔背后,俨然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不可撼动的秩序。
“你们真的认为,他只是个玩具吗?”他几乎哀求地说,“你也这样想吗,也白?”
“这……”
也白不知如何回答。
“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像一个小男孩吗?他也有体温,他也有感情,他也会疼痛,他也是需要被人爱的。最起码,我认为他是一个小男孩,我们一起度过了太多的时光,那些快乐的时刻,渴望有人陪伴的时刻,以及……倍受屈辱的时刻。这些记忆我们都是连在一起的。你真的认为它只是个玩具吗?对了,他是我的妈妈在我五岁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
也白有些不安,她没有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完全是出于礼貌。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手,拿起了我,放进她的怀里。我顺着她光滑的乳房滑到了乳沟的内侧,感到了使人沉溺的安心。她动人的唇瓣再次开启了,她说:
“我愿意帮你缝好小木偶,你放心把他交给我吗?”
08
男孩出门去买午餐,图特和也白留在屋里。
也白把我放在她的腿上,穿了针,仔细缝着我胸前松动了的一粒纽扣。
“别管他了。”
图特说。
“缝一缝就会好的。”
“已经这副惨相了。”
“还可以修的。”
也白没理他,继续缝着扣子。
图特抬起手,轻轻撩开也白垂在胸前的黑色长发,绕到她的耳后。“你看,”他贴近也白的耳朵说,“把扣子解开吧,把扣子解开,不是更好缝吗?”
也白耳朵后面一阵痒痒,笑了起来:“别闹了,我的针都快要掉了。”
图特凑得更近了,“据说是个小男孩呢?”
说着,他的手解开了我的裤子。
“你看看,是不是呢?”
也白轻轻推了推他。
“握着他的腿啊,”他说,“是不是个小男孩?”
“他只是个木偶……”
也白的声音微弱了。
“也许是个小女孩呢,屁股嫩嫩的,雪白雪白的……”
“怎么会……”
门被大力地从外面推开了,面色铁青的男孩站在门外,他听到了这一切,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和午餐盒“叮叮当当”地掉落一地。
“你们在干什么!”
他尖叫起来,痛苦地揪着头发。
“没干什么。”
也白说。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肮脏的女人!”
他大吼道。
也白涨红了脸,慌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只是想帮他缝衣服呀!”
“你这个骗子,不要脸的骗子!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呢?你这个淫乱的女人!肮脏的女人!”
图特愤怒地说道:
“我们就不该同情你这个疯子!”
他没有理会,捡起掉在地上的屁股还露在外面的我,夺门而出。
他一直跑到了街上,逆着稀少的行人,天色阴沉,下起了雨。他把风衣紧紧地往身上裹了裹,把我贴近他温热的胸膛,不让寒风吹到我。
“小木偶,我的小木偶,我一定会为你找到一个好归宿的,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他说着,伤心地说着。
我们来到了二手玩具店的门口,推开橱窗旁的木门,头顶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老太太从收银台后面抬起了头。
“能收下他吗?”
他把我展示出来。
老太太没有说话。
“他叫巴基,是个好木偶,总会有人喜欢他的。”
“太旧了。”
老太太说。
他望了望玩具店里面,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木凳,“我可以坐在那等吗,求你了?”
老太太看着他,依然没说话。
他抱着我走了过去,把我放在旁边的一个货架上,自己坐在了凳子上。
“会有好心人带你走的。”
他说。
窗外的雨声大了。“啪嗒”,“啪嗒啪嗒”,一粒纽扣掉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白色的细线连在我的胸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那根亮闪闪的缝衣针,还扎在上面。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和身边其他的残缺不全的旧玩具一起,不知还要这样等多久。
“没人会喜欢那个玩具的。”
老太太依旧不依不饶地说。
09
“叮叮当……”
门口的铜铃响了,自从我们进来以后,这是第二次响起来。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她年轻的妈妈。
“外面可真冷。”
年轻妈妈边收起雨伞边说。
“是啊。”
老太太说。
小女孩兴奋地东看看、西看看,路过角落时,男孩拿起了我:
“看看他吧!”
他连忙提起左手上的线,左手大幅度地摆动起来。
“看看他吧!”
然而,角落里的光线太暗,他的声音太小,小女孩没有留意到。她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就走到橱窗那边去了。
“啪嗒”,我的手臂突然重重地垂落下来。刚刚的摆动太过用力了,我身上的最后一根线也绷断了。
他只好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小女孩走去。小女孩正停在橱窗前面,专注地挑选着。他笑了起来,面部的肌肉吃力地撑起嘴角上的皮,摆出那个生硬的笑容。
“看看他吧!”
他大声地说。
小女孩转过头,目光正撞见他的笑,吓得“哇啦”一声哭了起来。
年轻的妈妈赶紧跑了过来,抱起女儿往门外走。出门的同时,递出了嫌恶和鄙夷的眼神。
老太太也露出了责备的眼神。
他的表情全熄灭了,像被一桶无形的水从头淋到脚,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角落里。
我又被放在了货架上。而此时,走在橱窗外的小女孩又停了下来,拉了拉妈妈的手,指了指屋内。此刻的我多希望自己能挥一挥手臂,或者抬一抬腿,哪怕只是轻轻地动一下手指。好让小女孩注意到我,讨她的欢心……可是我的身上没有一根线是连着的,一动也动不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口的铜铃再次响了起来,他回过神,看见年轻的妈妈走了进来。他的眼睛里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焰,抱起我,走了过去。
年轻的妈妈来去都很匆忙,她和老太太简单说了一句,付了钱,就抱起展示柜上的一个泰迪熊,转身走了。
他追出了门。在门外,年轻的妈妈把小熊放进等候着的小女孩的手里,小女孩开心极了,脸上立即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高高地把小熊举过了头顶。
“不!”
他失声尖叫。
“你不能买那只小熊!”
他冲了上去,一把夺过女孩手里的小熊。
“放手,你要干什么?”
年轻的妈妈伸手抢夺。
“你不能买小熊!你要买我的小木偶,买我的小木偶!”
一用力,小熊的手臂在争夺中撕裂了,雪白的棉花从裂口里不断地翻涌出来。两个人同时放了手,小熊掉在了地面的雨水里。
小女孩又哭了起来,“哇哇”的哭闹声再也止不住了。
“我们走。”
年轻的妈妈带起女儿要走,可是他抓住了她的衣角。
“不能走,你不能走,”他把我举到她的面前,“你一定要带他走!”
看见我,年轻妈妈漂亮的脸瞬间扭曲起来,恐惧极了,她拼命地用手中的雨伞打他的手背。
“放手,你这个疯子,放开我!”
越是用力地打,他越是笑,友好而吃力地摆出那个笑容,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和鼻梁向下流淌,他说:
“带他回去吧,他会逗你笑的,会逗你开心的。”
“疯子!快放开我,放开我!”
她根本没有听,一味地打着他。
“放开我的妈妈……”
小女孩也哭着推搡着他。
玩具店门口的铜铃忽然胡乱地响了起来,老太太气呼呼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一棍子打在他的脑袋上:
“滚,快滚,滚出我的店!”
他吓得连忙用两手捂住脑袋。又一棍子重重地落在他的后背上,痛极了,他本能地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口气跑出了好远。
10
雨下大了,乌云密布,雨点凶猛地砸向他。他的一只鞋子不见了,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冰凉的脚趾赤裸裸地踩在水里。他继续向前走,头发湿透了,身体也湿透了,另一只鞋子里灌满了水,冷得发抖。
他不知是该伤心还是该高兴,因为,他又淋雨了。从前每当下雨的时候,他都会淋雨。
一路上,他不停地用手指向两旁抹去落在我脸上的雨水。雨水把我眼睛下方的黑色颜料都融化了,晕开一片,模糊不清。他又喃喃地自说自话起来:
“小木偶,我的小木偶,你不要哭了。我一定会为你找到一个好归宿的,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大街的转角处,他坐上了一栋高高的商业楼的电梯,直达顶层天台。
他把我带到天台的一角,放在那里,天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说:
“你看,这里终于安全了,这栋楼足足有十五层高,所有的行人、车辆,他们都在下面,他们离你很远,没有人再来伤害你,你就安心地呆在这儿吧……”
他向后退出几步,做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可是,他转念又想了想:
“万一有人上来呢?像我一样,坐着电梯上来。万一有人发现了你呢?他们又会怎样对待你……天啊,他们会像丢弃垃圾一样丢弃你!”
他慌了神,两手不停地在身上抓挠,左顾右盼。
“不,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他说着。
“到处都是人,没错,走到哪里都是人,我们无处可藏,无处可藏……”
说完,他又看向我,像是下定了决心:
“小木偶,我只能杀死你。”
他探出了身子,望了望楼下。大楼倾斜着向地面伸展的截面,切开风和雨水,城市的街道,就在遥远的脚下。
他提起了我,一把推到防护栏的外侧。我的光滑的木头脚就站在了楼顶的边缘上,再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原谅我,小木偶,我只能杀死你,我必须杀死你。”
他的一只大手有力地从背后将我向前推,一阵寒意从我的脚底蔓延到头顶,巨大的恐惧袭来。
“不!”
我害怕极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需要轻轻的一推,”他在我的耳边说。
“不,不!”
我就要掉下去了,我光滑的木头脚就要触及大楼的边缘了!再往前一步,一切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只需要轻轻的一推……”
他又说。
“不,不!你不能杀死我,你不能,求你,求你别杀死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在心底无力地呐喊着,挣扎着,抵抗着,可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那只巨大的手向前推动的力量。
“我只能杀死你!”
身体腾空,我感到一阵风从脚下快速地掠过,我掉下去了。
坠落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垂直,下落,翻转,打旋儿,巨大的冲击力让一只手臂震飞了出去,猛然落地,躯体平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了。
一只只溅起雨水和沙粒的皮鞋,从我的头顶上和身子上迈过去。我的气息正在渐渐地消失,视线模糊,胸口一阵冰凉,原来那根亮闪闪的缝衣针,还扎在我的胸膛上,刺穿了我的心脏。
疼痛淹没了我的思考,我的眼睛就快要看不见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我朝向高高的十五层楼的天台上望去,一张小男孩的脸,也正从上方远远地望着我,他的嘴巴一开一合的,好像在说着什么。
他的声音我是再熟悉不过的:沙哑的,略微带着怯懦。那声音仿佛就回响在我的耳边,近在咫尺,我能明白他的嘴型里所表达的全部含义,他说着:
“你在哪里……”
他的脸,混在飘满雨水的灰蒙蒙的天空里,眼睛下方,就像被涂满了雨水晕开的黑色颜料一样。就像哭了一样,模糊一片。喉咙里有血腥的味道,咸咸的,温热的,冰凉的,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
“你在,哪里?……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