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琦润一郎写过一篇叫《厕所种种》的奇趣,文中提到元代倪云林如厕的奢华盛况:他雇人搜集众多飞蛾翅,将轻柔松软的飞蛾翅膀放入于壶中,将壶置于地板之下,垂粪于其上。在如此高雅奢华的厕所里,倪先生拉屎时便会有谷琦润一郎所描写的奇特美感:“粪团自上吧嗒而下,无数蛾翅烟雾一般腾升起来。这些干爽的蛾翅,含蕴着金色的底光,薄亮如云母的碎片。在没有留意究竟为何物时,那种固态的东西早已为这团云母的碎片所吞没。”
倪先生是元代牛逼山水画家,有着近乎疯狂的洁癖。据《云林纪事》记载,倪先生家门前生有树木,他为了让树干净,“旦夕汲水揩洗”,结果树便死了。作为一个出身华贵之家的洁癖,艺术品位又极高雅,倪先生把屎拉出了可媲美他山水画的艺术情趣:逸气。
作为一个出身城乡结合部屌丝青年,我对倪先生的拉屎盛况很是艳羡,但恐怖此生难得一试了。不过,作为一个肠胃极畅通的恶趣味青年,我对拉屎这件事向来极有兴趣,也略有钻研。比如,蹲中国县城的“大通厕”拉屎,在北方乡间的旱厕方便,抢占火车上的厕所,于荒郊野外自制蹲坑,风味全不相同。再如,用什么工具擦腚,如何处理粪团,如厕时可能发生什么,如何应急,怎样戏耍,情趣各有差异。
小时候,县城居民很多家中并无厕所,公共厕所便非常多。大街上,胡同里,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飘散着公共厕所的气味。那些公共厕所,一般是由板砖砌就,或方或圆,形状不一,多为露天,也有些优质公厕会在蹲坑上方搭上屋檐,省去打着伞拉屎的不便。公厕里头一般是水泥蹲坑,但大多无隔间,大家一排蹲过去,是为“大通厕”。偶有带隔断的公厕,下头也是一条通行的水渠,你可以蹲在那里看着前面人排出的粪团随波逐流。隔断能保护一些小隐私,但也生减很多趣味,比如悄悄观察左边老头的肠胃状况,猜测右边小孩上一顿吃了什么。这种公厕的粪池一般在厕所后面,掏粪工人隔三差五去后面掏粪,将好粪装入大号油桶改装的粪车里。也有没粪池的厕所,掏粪工便只好走进厕所,直接拿舀子一个蹲坑一个蹲坑地掏。这时候,你若正蹲在那里,就能鉴赏掏粪工的技术,技术好的从来不会把粪掉在坑沿上,给如厕的百姓造成不必要的困扰,但技术好的总是很少。大多掏粪工工作时会避开如厕高峰期,但也有敬业的什么时间都敢工作,掏完你旁边的坑还会很客气的朝拉一半的你吆喝:哎,小伙子!先挪个坑吧!
掏粪工的清理是为了祖国农业发展,只能起到简单的保洁作用。一般公厕,并无专人打扫,如厕环境的好坏完全取决于方圆二里地居民的道德水准。这样一来,大部分公厕里常年积攒尿垢,走进厕所,迎面涌来的不是臭味,而是锋利的氨气冲入鼻腔和眼角,可以捏住鼻子,但你必须睁着眼睛,看着那些嫩黄的尿垢和横流的黑黄液体,否则便有可能踩上。而那些蹲坑则有着更加营养过剩的体态。若是掏粪工清理过不久,狭长的蹲坑里便是一些新鲜的屎,一坨坨的摞着,相互挤压,但还各有造型。蹲在这样的坑上,低头或许还能瞄到深邃处从粪池照进来的丝缕阳光,嫩白的蛆在屎山中蠕动,一个摞一个。若是不幸进了一个被掏粪工长久遗忘的厕所,你蹲在那里就会内心不安,甚至质疑生活的意义。因为坑里的屎堆的太高,和你的菊花近在咫尺。
乡间的旱厕就小清新多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北方农村还有不少人家用泥土混合稻草砌墙,多用于院墙和厕所墙,可以称之为“草泥墙”。这种厕所也露天,只有一个深入地底的大粪坑,粪坑上面盖着或厚或薄的木板,木板上面再覆上泥土,掏出一个葫芦形状的洞,接纳粪尿。蹲在“草泥墙”旱厕里,根本不可能有质疑生活的机会,甚至你想了解一下自己上顿饭的消化情况都很难实现,除非是夏天的晴朗午后,你蹲在一个附近没有大树遮阴的“草泥墙”旱厕里,使劲低头方能一窥洞中之物。去这种厕所,必需长点心思,在粪坑上蹲下之前,最好先伸一只脚试探试探是否牢靠,以免遗恨终生。一个人在寂静无人的旱厕蹲久了,难免会陷入沉思,加之乡间的虫鸣鸟语,一不留神便生出“念天地之悠悠”的自我陶醉感。但乡间旱厕坑少人多,蹲下之后,最好一心办正事,莫要胡思乱想,占着茅坑不拉屎必会遭人非议。
无论是去哪种厕所,都是正经解决问题,无贵贱之分。然而屎尿多厕所少,拉屎这件事,并非要在厕所里完成。小孩拉野屎便是常有的事。屎意一来,寻一处阴凉墙根,找一棵参天大树,都可爽快一番。大点的孩子知道害羞,便要避人耳目,常常要躲进荒草丛。县城的孩子更讲究,不但寻找四处无人的草丛或墙角,还要搬两块厚实的砖头,搭起一个迷你蹲坑。小时候,我喜欢钻胡同逛野地,随时都能碰上这种一次性蹲坑,红砖黑屎,交相辉映。偶有运气不错的时候,还能和正在拉野屎的小孩撞个正着。
在我童年时代拉过的野屎中,有过最浪漫的一回。余华在小说《一个地主的死》中描绘过这样一副场景:“这位对自己心满意足的地主老爷,腰板挺直地走到粪缸旁,右手撩起衣衫一角,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一脚踩在缸沿上,身体一腾就蹲在粪缸上了,然后解开裤带露出皱巴巴的屁股和两条青筋突暴的大腿,开始拉屎了。”在《活着》中,他同样描写过“我”爹蹲在粪缸上拉屎:“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一个老头蹲在粪缸上拉屎,身体微微摇晃,这个场景一定牢牢扎在余华的记忆里,令他终生难忘。在两段描写里,都有个小女孩问老头:“爷爷,你为什么动呀?”“风吹的。”初次读到时,我认为这是余华浪漫的臆想,但当我回想七岁那年蹲在两米高墙头上拉屎的情景,便对风吹一说坚信不疑了。盛夏的午后,我朝红砖砌成的墙猛冲过去,纵身跃起,双手扒住墙头,两脚使劲蹬了几下,翻身上墙。沿着墙头紧溜到尽头,站稳,瞅瞅四下无人,便颤巍巍褪下短裤,缓缓下蹲,朝后撅起屁股,开始拉屎了。那时候,风从裆下穿过,一阵凉飕飕的爽冽,仿佛常年幽禁的人见了自由的天日。虽然身上晃悠悠,却无半点恐惧,满心只想着那健康的坨坨是如何荡然落入别人家的菜园。
小孩拉起野屎的时候,手纸总会成为大问题。正在野地和胡同里瞎窜,忽然就想拉屎,地方是好找,难的是没纸。若是与朋友一起,便可先去办事,让他四处找纸便是。靠谱朋友总会带来破报纸、废烟盒什么的,倘遇上没本事的朋友,也会有硬纸板、塑料袋这种低智商的工具。当然,也难免会有朋友溜达一圈就独自回家睡觉去了。据我了解,城乡结合部小孩的手纸代用工具有以下种类:包括毛票在内的一切纸制品、塑料袋、泡沫包装、土坷垃、板砖、新鲜树叶、破布、自己的衣服、粗细适中的木棍等。在这些工具当中,最受欢迎的是废弃的泡沫包装,这种聚乙烯制成的东西质地轻柔,用起来顺手,尤其是颗粒适中的棱角形泡沫,是纸张的绝佳替代品。其次,新鲜树叶也算良品,便于寻找,清新自然,美中不足的是质地过于柔软,易戳破。这类非纸工具都是有历史根源的,据《南唐书》记载,“后主(李煜)与周后顶僧伽帽,披袈裟,课诵佛经,跪拜顿颡,至为瘤赘。亲削僧徒厕简,试之以颊,少有芒剌,则再加修治。””厕简“又叫”厕筹“,就是拉完屎用来擦腚的木条或竹条。据说慈禧太后拉屎不但需要宫女伺候,还必须用丝绸擦腚,简直是暴殄天物。
然而,无论是用泡沫土坷垃的县城屌丝小孩,还是用丝绸的老佛爷,都不够有趣。真正有趣的工具是非手持的。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县城公厕或乡间旱厕,便能发现一个现象,厕所墙壁或立柱的棱角上,会有一些黑黄的痕迹,偶尔还挂着小块的干结物。没错,那是屎。凸出的墙角就是厕纸。弯着腰,提着裤子,半蹲着挪到墙边,使劲撅起腚朝墙角上刮上几下。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一般而言,在砖砌的厕所里使用此法要好于在”草泥墙“厕所,泥巴砌成的墙,墙体太易磨损,凸角多为浑圆状,明显与菊花榫眼不符。另外一种上世纪末流传在乡间的方法更为奇趣。小孩在路边拉完屎,大人不帮擦腚也不给找纸,而是吆喝一声:”坐地下蹭干净了!“小孩便挪上一挪,找快浮土厚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前后使劲蹭起来。蹭完就干净了。
愿意花时间找纸的时候,说明还有忍耐的余地,但若是在忍无可忍之时,如何快速找地方解决才最重要。有一些职业,对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比如足球裁判、飞行员、长途司机,当他们遇上紧急情况,就很是个问题。飞行员和长途司机会怎样我不太清楚,但据说足球裁判是有专用护垫的,当他们满场子跟着球跑的时候,就有可能有顺道在拉屎,拉完后还要一直兜着,直到全场结束。除了这些高危职业,任何人都有可能遇上这种情况。前些日子,北京某小区高楼落下装有人粪的塑料袋砸中路人,这种事很可能便是家人抢厕所的结果。现在仍有许多家庭没有配备厕所或卫生间,只能去附近的公厕,便常常会有这种急事发生。半夜突然屎意汹涌,来不及走半里地去公厕,怎么办?有人用便盆,有人用塑料袋,或许也有人用猫砂盆。猫砂盆其实是个选择,猫砂质地松散,便于包裹粪团,除臭功能好,打理起来也挺方便。若是在家中备上一个大号猫砂盆,或是与家中的喵星人共用一个,便可解决紧急问题。事实证明,即使厕所就在眼前,可怕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县城的公厕,每到早高峰,便会有人遇上满座,急匆匆跑进厕所,一瞧,客满了,只有干等,实在等不了的,索性在蹲坑旁边找个下脚的地方,脱裤开拉。有时,你便能在小便池里见到漂着的屎橛子,或是在墙角里坐落着一泡稀的。
一般来说,去厕所拉屎不只是拉屎,至少也要蹲那看几页书,抽两口烟,玩个手机什么的。这种平常事,偏偏有人做到了极致。我有一个朋友,但凡拉屎,必须读点东西,否则便心神不宁肠道不通。每次如厕,他都带本书进去,时间一长,他的书房便被搬进了厕所,他也养成了常年阅读的好习惯,学问与日俱增。这样看来,拉屎于他的意义,一点也不亚于对于欧阳修的意义。欧阳修曾说:“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其功用可想而知。我还有一个朋友,但凡蹲厕所,就得抽烟,不然就心浮气躁急性便秘。曾有一次与他同行,他突然屎急,狂奔进厕所。五分钟后,我接到他从厕所打来的求助电话,不是帮找纸,而是帮买烟。肚里再翻腾,蹲下没烟,那屎就是不肯出来。这种事在我上中学时,则是反的。学校里有一群爱抽烟的古惑仔,就喜欢在厕所抽烟,每到烟瘾一犯,便三五成群去蹲厕所。蹲在那里,烧上一根,顺道也清清肠胃。久而久之,抽烟和拉屎就成了同一种生理过程,即使坐在反桌上,只要一点烟,小腹便坠涨。
再回到厕所。高中那帮古惑仔,除了常在厕所抽烟,还在厕所做过一件猥琐的事。学校有个小保安,不懂交际,得罪了古惑仔。有天,小保安在厕所拉屎,正在埋头苦干,面前突然围上一群人,还未待他看清来人是谁,皮鞋球鞋便朝门面猛烈袭来。事后,小保安拉着保安头子一个班一个班地认人,最终也没有个结果。在我看来,古惑仔们终归太不道义,混江湖的,这种乘人之屎的做法比把没带纸的兄弟丢在厕所还要卑劣。
我没做过古惑仔,但也在厕所干过一件猥琐的事。十岁那年的冬天,我在胡同里一个孤独的公厕拉完屎,忽然想做点什么。于是,我就选了一个同样孤独的蹲坑。坑里满满的,没有新鲜屎,陈屎也早已被蛆拱成了稀汤,宽广的黄色河面上白点翻涌,一片祥和。如果你是那只蠕动在蹲坑沿上的蛆,眼中便是一番“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景象。如果你是站在蹲坑旁边的我,眼中便是一个叫人怀揣小野兔的弹药库。我退后几步,离得远远的,点燃一根大拇指粗的擦炮,朝蹲坑撂了过去。它打着转,穿过浓郁的氨气,咕咚一声钻入屎汤。我扭脸便跑出厕所,差点撞上急匆匆进来的秃顶男人。侧身而过时,我朝后划了一眼。那秃顶男人解开皮带,选择了那个孤独的蹲坑。在撒疯子的狂奔中,一声巨响刺入我的双耳,化作灼人的兴奋从全身的毛孔喷射而出。
除了干坏事,拉屎的时候,还能干很多事,可以隔着墙与女厕所的人聊天,就像《似水流年》里,王二把男厕所墙上打了个洞,隔壁女厕所里的线条可以给他送来考试答案。拉屎的时候还可以玩折纸,数钱,打游戏。我有个远方姨妈,蹲在公厕里无聊,便掏出一张百元钞折了个纸飞机,拉完屎,使劲把纸飞机扔了出去,回到家发现自己少了一百块钱。几年后,这个姨妈在内裤口袋里塞了几千块钱坐火车去外地,半夜里去厕所拉屎,蹲着无聊就掏出钱来数,结果忘记拉上口袋拉链,起身的瞬间,百元钞们落进便池,立马被卷入车底灰飞烟灭。
在浩浩人生当中,拉屎这件小事,实在太小,常常让人忽略掉。除了每次是屎涨肛门的片刻,似乎这件事压根不存在。即使坐在马桶或蹲在蹲坑上,这件事似乎也不重要,拉屎者或抽烟或读书,或苦思或冥想,总很少有人将身心专注于这件小事。初中的某一天,我和一个同学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急忙赶路,他忽然肚子疼,要拉稀。我俩就一边急匆匆往前走,一边寻觅厕所。苦寻良久,终于找到一间,憋坏了的他踩着急促的小碎步闪进厕所,站在蹲坑上,一边脱下松紧带短裤,一边往下蹲。与此同时,屎花在一声巨响中喷射而出,瞬间便放了个干净。喷射之声方未落地,他便起身提起短裤,大步走出了厕所。整泡屎不超过两秒钟。
他与我继续匆忙前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