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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猴的爱恨情仇

来源:图艺博知识网

老猴是我爸。

老猴也曾是小猴,他生于五十年前的大年初五,属猴。

他的老家穷,兄弟姐妹也多,童年应该是困苦的,但他从不和我提起,反而常常为自己当初有书读而庆幸,“全家人供着我念书,我要争气。”

他的确很努力,买不起煤油灯,就站到学校路灯下,把课本从头到尾颠三倒四地背,直到记下每一个标点。学得入了迷,冬天冻僵了双腿也没感觉,“那时候年轻嘛,跑一跑跳一跳又不冷了,接着背。”

他从小就很有喝酒的天分,有一次和父亲去集市上卖谷子,一卖卖到天黑。夕阳的艳光里边,他们父子俩在商店买回一瓶最便宜的老白干,挂在牛车上往回走。走到半路,天黑透了,牛车绊到石块上,那瓶老白干一下子摔在地头,捡起一看,只剩半个瓶子盛满酒,于是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那年头的酒真烈啊,没几口就醉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醉,你爷爷苦啊,山里的农民都苦,但还是得苦中作乐,我们坐在牛车上大声唱歌——土地好呀土地好,土地里藏着金元宝——不是唱,是吼出来的。”

他至今记得高考作文写得是家门前的老香樟——四季常青、清芬普惠。后来奇迹般地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二十三岁的他来到道太中学教书,是个端端正正,干干净净的青年,包裹里同学录的寄语上,写满了“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两年后的初冬,他站在教师宿舍的三楼洗脸,往下看,看到院子里一个姑娘穿大红棉袄,刷啦啦正搓衣服,她的脸庞因为寒冷冻得通红,映着清凌凌的水,好看极了。“所以对我妈一见钟情?”后来我戏谑,“哈哈,一见半钟情呀。然后我去上课,迎面碰见你妈,撞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把剩下那一半填满了。那天才知道她是新来的实习老师。”

之后应该就是老套的故事了,总之过了两年,他来到本地的报社当编辑,接着就把当年穿红棉袄的大眼睛姑娘娶进了家。我翻翻他们互相写的情书,抄有舒婷的《致橡树》,“真酸!”“你又不懂!”他笑笑,眼睛里竟然带一点遥远的羞涩。

世纪之交的一九九九年,他有了我。就在那个阳光普照的冬日里,他不再是一个勤奋的学生,一个昂扬的青年,一个钟情的恋人,抑或一个尽职的老师和编辑。在我的世界里,他从此成了我的老猴。

“第一眼看到你,高兴地说不出话来,抱着不肯松手,在医院里一直抱着睡觉。后来就养成了坏习惯——你不抱着不肯睡,一放床上就哭,我心疼呗,天天抱,走来走去地哄,把家外边的楼梯都磨得光亮亮。”

长大一点的时候,老猴偷偷带我去吃巷子里的小吃——雪白飘红油的豆腐脑,撒满孜然的烤羊肉串,软糯喷香的卤猪蹄——全是妈妈眼中的“垃圾”,但我们俩觉得可好吃,偶尔被抓到的两个人低眉顺眼,总是“虚心认错,绝不悔改”。

在其他家长逼着孩子学钢琴和算奥数的日子里,老猴教我唱越剧和打麻将。对于前者,他极其热爱,动不动来上几句,那些缠绵悱恻的戏词经他略显粗犷的嗓子唱出来,竟也别有一番风味;至于后者,我上手极快,不久就打败了手机里的麻将软件,想想要不是后来去上小学,老猴很可能会培养出一代赌神。

,而真正爱上的倒是文学,在发现小小的我对书有点兴趣后,他买了一大堆的报刊,办了三张借书证,天天带我泡老图书馆,以至于与管理员老头混得极熟,常常额外多借走几本书。十几年来,他是我每一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却从不限制我的思路,只是不知道帮我纠正了多少错别字。记得那时我用人生中的首笔稿费给他买了一把大黑伞,他可高兴,恨不得天天下雨。

但我最感谢的,其实是他无意之中给我的美学启蒙。他夸外婆种的小南瓜太好看,挑最金黄的一颗晒干留给我;他用钢笔写以“惜君如常”结尾的家书寄给我;他带我去杂货铺淘古本的红楼与日本的器物;他告诉清明回家的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还有对生活的热情与仪式感。老猴年年春节定要亲自写对联,除夕那天清晨,一起来就见满地大红纸,鲜艳热烈,铺天盖地,似乎把隆冬里的寒气都驱尽了。他仔仔细细地把那些纸量好,正准备开裁,又一叠声地喊我给他研墨。我乖乖过去,听他念叨珍藏了一年的好对联,看他把毛笔伸进浓黑的墨汁里去,陪他把红艳艳的对联连同灯笼挂上门。门前腊梅开得极盛,香气如同盘根错节的树枝,在院子里盘旋萦饶。梅花静静开着,我和老猴静静立着,仰头望到墨汁淋漓的四个大字——花开富贵,觉得真是大俗即大雅,一笔一笔,隆重又从容。

后来上了高中,不知怎么的,我的叛逆期仿佛只针对老猴一个人。而且我从来不习惯吵架,就只是冷战,有一段时期我总看他不顺眼——我讨厌他一听我要放假就急急忙忙想从老家赶来看我的样子,我讨厌他想问我的成绩又不敢问的样子,我讨厌他手忙脚乱给我做夜宵的样子,我讨厌他小心翼翼打探我心情的样子。于是我不怎么理他,也不愿意打电话给他。老猴面对着长大了的沉默又冷淡的女儿,摸不着头脑,他没话找话,最终只好讪讪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但如果我一高兴答应了他一句,他就打了鸡血似的重振旗鼓,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老猴。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以为我讨厌的是他,但事实上我讨厌的只是那个时候配不上他从不改变的爱的自己。

常常有人说我脾气好,后来回想起来,人最大的毛病也许就是把负能量都撒在了自己的至亲之人身上。

过了那段时期,我向老猴表示过歉意,他笑:“如果我的宝贝女儿不撒娇也不发火了,说明没有人疼你了。”

写到这里,我和老猴的故事也就差不多讲完了,但我们都知道,这远远没有完。我答应过老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到老猴变成老老猴,我们的爱恨情仇依旧在继续着。

我们答应过彼此,因而会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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