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
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宋 哀长吉
1939年,这是一个动荡和需要铭记的年代。
然而中国如此之大,某些地界抗日战争如火如荼,某些地界十里洋场,繁华如烟。可在这里,这样的一个既非战地要塞,也非资源重地的北方小城里,这里没有战争的摧残,亦没有西方文明的冲击。这里有什么?有地主和佃户,有盲婚哑嫁,还有在那段灰扑扑的历史中诸多不为人知的血泪悲歌。
(一)
近些日天气持续干旱,一队送亲的队伍在城郊干燥的土路上扬起阵阵尘烟。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雅清在轿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
她不自觉地用手绞着手里红艳艳的喜帕,心下还是不安。当下透过红红的盖头,又瞄了眼自己的一双小脚,有些惴惴——听闻现在外面一些地方已经开始不兴裹脚了,也不知道夫婿喜不喜欢这三寸金莲。
雅清对这未曾谋面的夫婿所知甚少,她只从母亲口中得知她要嫁的这个男人的名讳是梁镇岳,家里人口简单,只有他和老母亲,家底却非常丰厚,是隔壁村里首屈一指的大户。母亲对这门婚事甚是满意。
当盖头被缓缓掀开,雅清所看到的第一眼,便让她分外地喜欢。眼前的男人竟是出乎寻常的英俊,小麦色的皮肤,英挺的眉眼,还有那紧抿着的,噙着骄傲的薄唇。从今往后,这男人便是她的天,雅清娇羞地红了脸。
梁镇岳却对雅清毫无好感。雅清平庸的五官,丰腴的身材,无一处不让男人嫌弃。雅清的皮肤倒是不黑,都说一白遮百丑,可配上她那样的长相,那奶白的脸上竟没有透出一丝的清秀,只余憨直。梁镇岳英挺的眉拧成了一团,暗忖:“母亲明明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物,硬生生违了我的意,找了这样一个所谓的宜室宜家的女人。也罢,既然宜室宜家,就好生在家宅歇着吧。”
在喜娘的引导下,两人各怀心思地合卺、交杯、攥金钱。从此,以你之姓,冠我之名。从此,姻缘的红线将原本陌生的两个人紧紧相连。
对于梁镇岳来说,婚后的日子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甚至变本加厉地日日流连花街和戏园子,听听小曲,消磨时光。只在秋收和年底的时候,忙着收收佃户们的租子并盯着账房核对下帐本。
雅清什么也不敢过问,她在婚后的生活中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并不热络。她也慢慢知道了他爱的是那些有着水蛇一样的腰身和眉目如画般的妖娆女子。他嫌弃她的长相,也不喜她过于温婉的性子。对此雅清能如何?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只盼更尽心地侍奉好婆婆并早日为他诞下儿子,男人会因此感念她的好。
可雅清相继诞下了两个男孩,男人的心仍是流连在外。雅清时常望着两个颇似他们父亲的孩子发呆。孩子们都是挺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煞是好看。雅清既欣慰又心酸,喃喃地念到:“究竟我要如何你才愿意收心?”
雅清终究也没等到男人的收心,她等来的是男人迷上了一个戏子,擅自收了房作小老婆并在城里置办了别院。
雅清没见过那戏子的模样,只听下人们说那戏子是弱柳扶风一般的妖娆模样,戏迷们给她取了个诨名,人称“赛貂蝉”。雅清摸了摸自己因为生育而日渐松弛的腰腹,茫然四顾,竟是生出了几分绝望。
梁镇岳越来越少回家,从偶尔夜不归宿,发展到只有收租和处理田产家当的时候才在老宅出现。梁镇岳本来对老母亲有所愧疚,想着等母亲年事再高些就把她接到别院里住。可一想到当初母亲执意为他迎娶的妻子,心里的怨恨就像一根鱼刺梗在喉咙。再者,雅清将老人家照料得十分周到,而小老婆脾性骄纵,索性就把老母亲留在了老宅。只每月派人给雅清固定的银钱以供一家老小开销之用。
雅清从最初的伤心欲绝,到后来的漠然,再到最后死灰复燃般又生出了期盼。
平日里,雅清最喜欢站在家里最高的台阶上,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田产。她想透过这些,去拼凑男人越来越残缺和模糊的影像。
她尤其期盼每年收租的那些天,佃户们络绎不绝地将小麦和稻谷装进家里的粮仓,就像希望,从无到有,从虚空到胀满。虽然最终这些粮食大部分都会被男人拉去变卖,换成银钱,而大部分银钱也最终会变成那戏子手上和头上的金银珠宝,变成那戏子嘴里吸着的号称软黄金的鸦片,变成戏子所生下的儿女们身上的皮袄水貂。可至少,还是会有一小部分变成了她和他的两个儿子的口粮,变成了他们的骨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终会长成他的模样。
然而,这样的平静终究还是会被打破。这座曾被战争遗忘的小城,最终还是被人记起。在历史的巨轮下,没有人可以立在原地,止步不前。
(二)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
1950年冬,土地改革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各地政府都派出土改工作队深入农村发动群众、划分阶级、没收和分配地主土地财产。
梁镇岳早早得了风声,慌乱变卖了财产,携着戏子和她的儿女们隐姓埋名,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雅清带着婆婆和两个年幼的孩子面临着一波又一波的抄没,传讯。一些旧时的佃户们心里记恨着地主往日的刻薄和剥削,于是将茅头对准了这孤儿寡母。使绊子,克扣口粮,少计工分,人前的漠视,人后的毁谤,所有的种种,都被雅清咬着牙扛下了。她不能倒,她还有老迈的婆婆,她还有年幼的孩子,她还要等有朝一日她的男人回来给他一个交待。
文化大革命时,雅清所遭受的责难更是达到了顶点。
雅清和一众所谓的“牛鬼蛇神”一起游街。她头顶着高高的帽子,脖子上挂着偌大的牌子上书“打倒土豪劣绅”,那文字粗鄙而张狂。雅清的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可是摇曳的不是风情,而是无尽的黑暗和苦痛。
她宽慰着自己,只有在这时,世人才会知道她才是梁家的当家主母。她所受的苦,她所遭的难,都是为了那个心爱的男人。一分分,一毫毫,痛在身上,却甜在了心里。总有一天,镇岳会看得到她对他的心意,以及她为他,为这个家的所有付出和牺牲。
可最终磨难还是战胜了心志,即使坚韧如斯。
雅清的身体迅速地衰败了下去,满头银丝,面容枯槁,早已不复当年白皙丰腴的模样。弥留之际,雅清对着老迈的婆婆泪水涟涟:“妈,我没用,没办法再服侍您,给您养老送终。您若有了镇岳的消息,请一定要让两个孩子告诉我。”
婆婆的眼在岁月日复一日的消磨下,早已模糊一片。可她还是摸到了雅清的手,用力地握着并点了点头。
雅清又对着两个儿子交待:“抄家前,我存了一瓦罐的袁大头埋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本来是给你们爹留的,他有两头家开销大。我总想着有一天能找到他。咱们家成份不好,又穷,你们都这么大了,都没帮你们娶上媳妇。你们若是再等几年还是等不到你们爹,就把那银元取出来偷偷卖了娶媳妇吧。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有了你们爹的消息,一定要把我埋在他的旁边。我生时不能与他同眠,死后若能和他同穴,我此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两个儿子赤红着眼,哭得泪流满面——母亲这一生从嫁入这家门,就没幸福过一天。那个男人何德何能,让母亲临死都在惦念?
雅清走的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天气极寒。因着文革,丧葬简而又简。
因为穷,置办不起棺椁,两个儿子就把家里的两个大木箱拆了拼凑出一副薄棺。
因为之前的平坟整地运动,梁家的祖坟早已不知所踪。两个孩子趁着半夜,在一处荒地为他们挚爱的母亲挖着墓穴。土冻得很实,可敌不过他们用之不竭的力气,血泪,还有恨意。
当他们把雅清抱入棺木的时候,雅清的身体已经轻得像个孩子。也是,她的灵魂,她的执念那么重,一旦脱离,只余这副破败残躯,又能够重几许?
在盖上棺盖的时候,他们迟疑了片刻,还是将一把摩挲得发亮的梳子放入了雅清的身侧。那是雅清出嫁当天的喜梳,她偷偷藏起放在了身上。喜婆绵长的祝福仿佛一直在耳边回响,宽慰着雅清这许多年无望的期盼:“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三)
爷爷的眼角闪了一闪,满是沟壑的脸上遍布沧桑。
“爷爷,爷爷,那太奶奶的墓在哪里?我能不能去祭拜她?”我慌忙故作轻松地打断了爷爷的陈述,顺势靠在了爷爷的肩上擦拭了下眼里的泪。
“没有了,早已经找不到了。平坟运动后来又搞过几次。我和你二爷爷又忙于生计没有顾得上。”爷爷白皙的皮肤上写满了遗憾和悲戚。
“太奶奶只是强调爷爷和二爷爷长得像那个男人,可他们白皙的皮肤,温良的性子,爱家顾家的品行又哪里有一点点像那个男人?”我暗暗地感慨,可心里却仍觉着一阵阵地晦暗难明。
我在老宅的院落里踱步,身后是漂亮的小洋楼。现在纵使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也再没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
时光荏苒,历史如烟尘般覆灭。
可我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在白日,在夜里,曾和我站在同一个位置,心心念念地盼着她永远不会回头的丈夫。
而在某一个地点,四散着一群和我流着相近血液的人。我们有亲缘,我们却从未谋面。
我想象着像太奶奶那样去眺望,去思念。
星河耿耿,银汉迢迢。万家灯火,光明璀璨。
爷爷在屋里唤着我的名字,念叨着外面冷,莫要着了凉。那份沉重忽然就释然了。
我的牵挂和思念不在别处,就在身边。
就让这一切都淹没在这无尽的长夜里吧。
前尘寂,烟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