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从二线城市三流大学毕业，受不了三姑六婆对她婚姻大事的轮番轰炸，独自跑到一线城市找了份世界五百强房地产公司的工作——至少，她是这么告诉父母的。
如今，周红坐在世界五百强房地产公司某项目负一楼的某个角落，左手一叠号码簿，右手一部电话，正拨通今天第257个号码。
“先生，您好！方便讲话吗？”
“说！”
“这里是都市田园售楼中心，我是……”
“啪！”
“嘟——嘟——”
周红没有告诉父母，她虽然在世界五百强房地产公司工作，但她只是最底层的连正式合同都没有的电话推销员，每月仅有微薄的底薪，还有极少兑现的提成。可是，总不能让父母担心呐！
周红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拨通第258个号码。
“先生，您好，方便讲话吗？”周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甜美。
“嗯，请讲。”温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这里是都市田园售楼中心，我是销售经理小周，都市田园二期即将开盘，最高优惠达5万元，不知您近期有没有购房打算呢？”她一口气说完，要知道，大多数人听到一半就会直接挂断。
“哦……”电话那头认真考虑了下，说，“谢谢你！暂时不打算买房，如果需要我再联系你。”
“嗯，好的。抱歉，打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
“你也是，再见！”
“再见！”
“啪！”周红挂断电话，有些心慌意乱。电话那头的声音算不上好听，并非所谓的磁性嗓音，但声音清亮、温润、柔和，吐字清晰，显出由衷的诚恳。周红每天拨出数百个电话，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声音，尖利的，优雅的，磁性的，浑厚的，甜美的，但无一不透着冷漠、焦躁，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这个人的声音并无显著特点，却像一道清泉，从电话那头流过来，从耳朵润进心里。
周红又喝了打口水，甩掉这些想法，在第258个号码后面标注为B，表示有潜在购房意向，可再次回访。接着，拨通下一个电话……
日子重复着一天天过去，心里的一丝涟漪早湮灭在琐碎的生活中。这天，主管交给周红一叠号码，说是B类客户，要她做回访。
从早上到下午，周红拨通一个个电话，重复着同样的话，嗓子冒烟，嘴唇发麻，头大如斗。不知第多少次被挂断后，周红有气无力地拨通了下一个号码。
“先生，您好，方便讲话吗？”
“嗯，请讲。”好熟悉的声音！周红猛地回忆起那次电话。
“这里是都市田园售楼中心，我是销售经理小周，上次给您打过电话的。都市田园二期即将开盘，最高优惠达5万元，不知您近期有没有购房打算呢？”
“哦，是你呀。”电话那头顿了顿，“只是最近我确实不打算买房，你们这是二期开盘，后面还有几期？”
“后面还有两期。”
“哦，后面我可能需要买房，到时候我联系你吧。”
“要不我给您留个联系方式吧。”周红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好啊！”
“您记一下。”周红将自己的私人号码报了过去。
“好的，我买房的时候再联系你吧。再见。”
“再见！祝您生活愉快！”
放下电话，周红仍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愉悦中，她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应当很年轻吧？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实心眼吗？他长什么模样？声音如此温润的人，应该很耐看吧？周红抿着嘴，微笑着，沉浸在幻想中，她不知道，一些莫名的东西悄悄在心里生根发芽了。
日子周而复始，慢慢过去，周红重复着工作，重复拨打电话，重复被挂断，重复被拒绝，重复被骂。这些，周红都已习惯，只是偶尔她会想起那个声音，继而想，怎么还不打过来呢？但随即又觉得好笑，对方或许只是随口说说，谁会记得一个小小的推销员呢？可是，一想到此后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周红又感到失落，要知道，人家已经两次明确表示目前不需要买房，再打过去只会惹人厌烦。可是……周红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她借来同事的电话，拨通那个号码：
“先生，您好！”
“你好？”
“这里是亚洲长寿保险，近期我们推出新的理财和保险产品，想向您推荐下。”
“哦，谢谢，我不需要。”
“这款产品非常实惠，而且保险额度大，您不考虑下吗？”
“真的不需要，谢谢你！”
“好的，抱歉打扰您了，再见。”
“再见。”
听到熟悉的声音，想到自己小恶作剧的成功，周红一个人偷偷笑了起来。此后，她借用同事们的工作电话，隔上一段时间，便给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打个电话，有时卖保险，有时推销汽车，有时推荐证券，有时装作打错电话……为了避免被发现，她还装作各种不同的声音，跟他说说话，成为周红不多的乐趣。
周红没有想到，这天刚下班，她的个人电话响了起来。
“喂？”周红接通手机。
“你好，是都市田园售楼中心周经理吧？以前我们联系过，我想问下，现在还有房子出售吗？”熟悉的声音从电话传来。
“啊！”周红惊叫了声，随即恢复镇定，“嗯，有的。”
“我在网上查了下，地段很好，就是价格比较贵，我想买个小户型，现在有哪些房型呢？”
“现在二期剩下的房型不多，您是几个人住呢？”
“两个人住，打算和女友结婚，钱不多，所以先买个一室户或一室一厅，也算有个家。”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轻快和愉悦。
周红心下黯然，想了想，确实没有那样小的房子，说：“抱歉，这种小户型卖完了，两室一厅倒还有。”
“哦，那多少钱呢？”
“最小的差不多一百五十万左右。”
“哦……”电话那头的声音犹豫了，“谢谢你，我再考虑下吧。”
挂断电话，失落感陡然袭来，周红自嘲地摇摇头，感到有些难为情，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对方说不定早结婚了呢？说不定已经有了孩子？或者年龄比自己大很多？或者比自己小？可是，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此前，周红忽略掉这些问题，抱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一次次拨通那个号码；如今，这份期待终究破灭了。周红下了决心，以后不再跟那个声音联系。
冬去夏来，转眼已过半年，同事们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周红留了下来，成为资历最老的电话推销员，并升为主管，成为这个世界五百强房地产公司的正式员工。
正值三期开盘，大大小小的房型陆续推出，客服部的电话响个不停。周红忽然想起那个久违的声音，他不是正想要一套小户型吗？周红想起自己做过的傻事，轻轻一笑，拨通了那个号码。
“先生，您好！方便讲话吗？”
“哦，你说吧。”时隔半年，声音陌生而熟悉，透着浓浓的疲惫。
“这里是都市田园售楼中心，我是销售经理小周，半年前联系过。您当时想买一套小户型，目前我们三期开盘，正好有一室户和一室一厅出售，还有一些优惠，不知道您还是否需要？”
“嗯……”电话那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啊……是的，难得你还记得，谢谢你！”
“不客气，也不知道您现在需不需要，所以打过来问问。”
“哦！谢谢你！真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无力，“只是房子不需要了。”
“哦，您已经在别处购房了吗？”
“那倒不是。”电话那头笑了笑，“婚没结成，大的房子买不起，小的房子又……唉！”
“那个，您……”周红想安慰安慰他，可是不知道怎么说。
“谢谢你！我明白，不必说。”
周红心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曾经掩埋的情感照亮，她紧紧抓着电话，情感便从心里涌出，从嘴里说出，顺着电话线，源源不断地流了过去，堵也堵不住。
周红一口气将自己曾经做过的傻事告诉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个……”电话那头的声音终于响起，“谢谢你！”
“嗯……”
“要不……下班后一起吃个饭吧？”
“嗯……”
“我知道你们楼盘的地址，下班后我来接你吧？”
“好。”
“不见不散！”
下班了。清凉的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西斜的太阳为房子、街道、绿树披上了一层淡黄色轻纱。在约定的地方，两人见面了。
周红拿起手机，说：“先生，您好！方便讲话吗？”
男人“噗哧”一声笑了，说：“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