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让男人都自叹不如的“女汉子。”
爷爷是政府的公务员，时常有调派，十天半个月不沾家是常有的事。
奶奶当时，是我们镇女兵营的营长，每天都很忙。
她与爷爷育有四个孩子，我父亲排老二。
爷爷奶奶之间，是真正的革命情谊。
爷爷十几岁那会儿在军营里当兵，偶然认识的奶奶。他们是在文革刚开始不久的时候结的婚，因为两人都有红色背景，一切倒也顺利。
据我父亲所说，爷爷对奶奶很敬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奶奶在照顾，倒也井井有条。
爷爷是个脾气暴躁的大男子主义，我父亲小时候没少挨打。但他却从来不凶奶奶，别人说起他有个好老婆时，他总是乐呵呵的笑：是啊，阿香比我厉害。
文革的那十年，人们的日子过得极其艰苦。爷爷只是个小小的公务员，薪资微薄。
每逢初一十五，人们要敬拜神明，奶奶总是拿海里采到的海产或者手编的竹框竹篮去跟人换些水果。
夏天时就换些西瓜，有时有葡萄，更好的时候能换到些荔枝。小孩要是敢碰，是要被打手心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美好的日子总是过不了一辈子。
奶奶病倒时，不过四十出头。
那时我的父亲还未成年，却早已习惯了医院的所有程序。
家里本就贫穷，为了治奶奶的病，爷爷四处借钱。
大约那时候真的借了太多，整整还了近二十年。一直到我很小的时候，每年过年总有些人来我家坐。
我知道那是讨债的。
奶奶的病，并没有治好。
乳腺癌晚期，整个人早已不成样子。
爷爷那时每天下班都赶去医院看奶奶，有时候奶奶在做治疗，他就在门口站着，抱着他的军帽，一言不发。
最后奶奶还是没有撑住。
1988年，我那从未谋面的奶奶永远闭上了双眼。
临终前，奶奶将她的嫂子叫到床前，还在虚弱的吸着氧气的奶奶跟她的嫂子说道：阿嫂啊……我是要去了，以后……我的儿就是你的儿，我的孙……就是你的孙！
说这话时爷爷一直不在，后来我听奶奶的嫂子，也就是我的伯婆说起。
伯婆已经九十高龄，说起往事却是泪水盈眶，她似乎对爷爷有些怨念。毕竟在家里没有男人的日子，是她们两个女人在苦苦支撑。
爷爷赶到时，奶奶微笑着看着门口，闭上了双眼。
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哭，我父亲不会告诉我，爷爷更是从未提起。
只是对于爷爷来说，那个陪他在艰苦岁月里煎熬，为他支撑起一个家却依旧巧笑倩兮的女人，永远的无法再睁开眼，叫他一声阿吉。
爷爷对奶奶，或许有那么多的亏欠，可却无法偿还。
2016年，我的爷爷72岁，仍旧一个人。
我的爷爷，是个孤独的老人。
自奶奶死后，他就独居在他和奶奶一起买下的池塘边的小屋里，父亲几次三番请他回家住，他就是不肯。
从前清明节我从不曾出去扫墓，一直到前几年过年时家里再也没有那些讨债的人来坐，我才被带了出去。
我痴痴的愣在奶奶墓前，原来我素未谋面的奶奶，就躺在这里。
我背对着奶奶，目光越过一片绿色，却原来。
奶奶的墓，正对着爷爷的小屋。
我背过身，发现奶奶的墓边，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树。
那棵树，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带我去友人家玩带回来的。
原来爷爷是希望它能陪着奶奶。
难怪，当时我问爷爷要这棵树做什么，爷爷什么都没说。
爷爷在孙子辈的人里，最疼我，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别人家的孩子在帮家里人干活的时候，我赖在爷爷的背上。别人家的孩子会炒菜做饭的时候，我只会吃菜吃饭。
爷爷不容许任何人欺负我，就连我爸爸要打我，爷爷都威胁他，说要教育儿子。
妈妈说，爷爷把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我。
我读初二时，有一次考了年段第五，回家爷爷没多说什么。
那天傍晚邻居家的姐姐告诉我，她看到爷爷在奶奶的墓前坐了一下午。
大人们总是说我跟我小姑姑长得像，其实我知道。他们不敢说，我和我奶奶长得很像。
前两年我们搬家的时候，爷爷在大厅站了半天，突然问我爸：你妈的牌位放哪儿？
其他的什么都没问，最关心的是我奶奶的牌位放哪儿。
我总是不能懂得太快，究竟是怎样的深情，才让我的爷爷，这个叱咤风云一生的男人，苍老成这样。
时间过去了近三十年，许多的往事难以再追究。
可许多的深情却仍旧难舍。
已经72岁的爷爷，身体越来越不好，头发早就掉了近一半，余下的也不过是银丝苍老。
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他要去找我的奶奶。
可是时光啊，能不能请你善待深情的人。
不要让苍老，磨损了他的心智，不要让岁月的刀，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end
ps：这些故事，多是我从小到大在亲戚的嘴里听来的，每次都只有一两句。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是我爷爷的忌讳。
一直到今年我身上长了个肿瘤，手术完后太过痛苦一气之下说要去死，我爸爸才告诉我我奶奶的真正死因。
我惊呆了，身上再痛苦，我也安静了下来。
小时候我总羡慕别人有奶奶，问我妈妈我奶奶呢？
我妈妈总是含糊其辞，说我奶奶躲起来了。
我竟一直信以为真。
其实是真的，我的奶奶，一直就躲在天国的一角，微笑着守护着她深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