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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山会议

来源:图艺博知识网

廖家山除了张远发家,都姓廖。

张远发已经不想举手了,他把自制的小木板凳朝着门口挪了挪,好让偶尔吹来的一股股夜风,让自己凉快凉快。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掏出一个装盐巴的胶口袋,再从里面抖出一点零碎的烟叶子,接着取出一片包叶,将零碎的烟叶子裹上,顺手拿过立在门边的主人家的烟杆,将裹好的烟装进烟把肚,点上,抽了起来。

叶子烟的烟子逐渐在屋内弥漫开来,坐在张远发旁边的两个中年女人已经开始不停地咳嗽,她们叫张远发离远点抽,张远发说他再远点就到门外边去了,咋开会?于是两个女人提着自己的小板凳往对面角落里走去。张远发将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嘿嘿笑了两声,再将烟杆放进嘴里。两个女人走开后,两个男人提着小板凳坐了过来,他们是来蹭烟抽的,张远发明白,两个男人刚走近,他就把自己的盐巴口袋掏出来,递了上去。

烟子在屋内越来越浓了,除了抽叶子烟的,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抽纸烟。张远发一直看不起人抽纸烟,说抽纸烟点儿味道都没有,一根烟抽完,感觉都没有,不像叶子烟,抽一口是一口,带劲儿。

会议已经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投了四回票,没有达成共识。新一轮的投票又要开始了,张远发将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囵起自己的嘴巴,往门外吐了一大滩口水,接着又烟杆放进嘴里。他用右手在烟把肚的位置上把烟叶捏了捏,好让烟灰掉落,同时猛地吸了两口,昏暗的屋内,烟把肚的位置上,顿时显得非常亮眼。

投票开始,屋里烟雾比刚才更浓了,好几个烟把肚同时亮了起来,不时有打火机的火苗开始串起,张远发将二郎腿换了只脚,换用另外一只手扶住自己的烟杆,他半低着头,抬起自己的上眼皮将屋里的情况逐一看了一遍,大部分人都举起了自己的手。他再次囵起嘴向门外吐了一滩口水。赞成票投票完毕,接下来是轮到投反对票。当队长说反对的举手时,张远发半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嘴巴里不急不缓地吞吐着烟雾,缓缓地将自己的右手举了起来。

反对票8票,队长说出一个数字。张远发记得第一轮是18票,第二轮是13票,第三轮是11票,现在是8票,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丧失自己的阵营和盟友。

第四轮投票完毕已是晚上10点过,张远发知道今天也就这样了,他松了一口气,把烟杆在自己的脚尖上磕了一下,里面剩下的烟蒂抖了出来。他把烟杆放回门边,起身收起自己的小板凳,出门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刚进门坐下,妻子马上丢掉手上的伙计,过来问结果如何,张远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说还能咋样,又不是不晓得这群人,都他娘的不是好人,刚开始规划的路线占用大家的田都比较多,反对的还比较多,然后在那点讨论了半天,规划来规划去改了好几条路线,只剩下七八家反对的了,反正他们怎么规划我们那点土地都是逃不脱的,他们黑着呢。

大儿子张建军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在张远发说完后,他只是简单的说了句,明晚开会我跟你去。张远发本想反对,想想还是算了。

第二晚的会议还是在队长家的堂屋举行,今天来的人比昨天更多了,有两口子一起来的,有两父子一起来的,也有两父女,两母女一起来的。张远发依旧将自己的小板凳放在门边,坐下,然后掏出自己的叶子烟,点上抽了起来,儿子张建军坐在自己的边上,再旁边是队长儿子。另外一边又有两个人迅速为了上来,是昨天蹭烟抽的那两个。张远发看到他们上来,冲着他们笑了笑,依然将自己的盐巴口袋掏出来递过去。

张远发做的叶子烟是队里最好的,单张大,晾晒好,颜色均匀,劲头足,最主要是抽起来味道好。一般的价格也就十块十二块,而张远发的要买十五块。

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队长端着一个碗从侧屋过来,说稍微等哈,还有几嘴饭刨了就来,说完他又转身进了侧屋,几分钟后,他就来到堂屋的中央,说今天开会的目的和昨天一样,讨论这个我们队公路的规划路线。

堂屋内开始七嘴八舌的闹起来,队长举起双手不停的从上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说昨天讨论了四种方案,但好像都不行,所以今天重新讨论一下。队长的话刚说完,张远发的大儿子张建军说了一句,你那样规划行个锤子,把我们家土地搞得一点不剩。张远发马上阻止了大儿子的发言,他用眼睛横着看了大儿子一眼,张建军随即止声,他用手把烟把肚上的烟捏了几下,烟灰落了下来,他用力吸了几口,大口的吐了几口浓烟。

火星变得更加亮堂了,他向地上吐了一滩口水,用脚踩在上面搓了搓,满是灰尘的地上呈现出一条短而急促的湿润痕迹。这时,队长儿子将一只手放在张建军的膝盖上拍了拍,说,火气不要那么大嘛,不是还没定嘛。

定了就晚了,你们倒是想定。张建军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他没有带着明显的情绪,也没有像刚才那样声音几乎是喊出来,他只是平静的说道,但声音足以使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他也不把那只手拿开,任由它放在上面,做出一副亲热的劲儿。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队长儿子将自己的手从膝盖上收回,他伸手掏出一根纸烟点上,顺手也递了一根给张建军,张建军接过烟,将对方嘴里的烟拔出来,火星对着自己的烟,猛吸了两口,再将烟还给对方,一同吸了起来。

房间里一下开始安静下来,只有几个角落里在小声议论。队长站在中央,用眼睛看了一眼张建军,张建军正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把它从嘴巴里抽出来,跟着做出一个吐烟圈的嘴型。队长说既然昨天的方案有人不同意,那就再商量,说完又向张建军看了一眼。张建军伸手把眼前的一个烟圈打散,用手夹着烟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磕了两下,烟灰掉落一地。

张建军是半个月之前回来的,刚坐完一年半的牢回来。张建军坐牢也是因为开了一次会,不过不是为了修路,而是为了修自来水。

那次会议不像现在是坐在队长家里面的堂屋开的,而是在老队长的带领下,在自来水的水源地开的。

那天按照老队长的要求,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当然也可多出,到水源地开会商量自来水水管的架取路线。水源地位于廖家山后山的半山腰,水是从一个小的狭缝里面流出来的,到达真正的水源地,就必须穿过狭缝,进到一个洞里面。张建军自告奋勇,带着水管就往洞里面钻,几十分钟后出来说,没有问题,里面修个水池就可以了,然后在老队长的带领下,大家拿着锄头砍刀等自己的工具,再带上水管,以洞口狭缝为起点,开始规划水管的架取路线。张建军和少数几家人坐落在左边,其余的则是坐落在他们的右下方。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头天晚上下的雨第二天只石头上面被风吹干了,未见潮湿,路上的泥巴完全是稀泥,即使穿着防滑的解放鞋或者水胶鞋,走起路来脚底依然像打了油似的,一旦打滑,根本停不住。

在路线规划到是该走左边还是该走右边的时候,大家争论不休,张建军等少数几家人坚决要求走左边,而其余的人则坚决要求走右边,走左边是坚决不同意,一时之间两边争论不休,最后不少人说叫队长拿个主意,老队长一时之间也是难下结论,他想要兼顾大家的利益,可又要必须选择一方,按理来说走左边下然后拐到右边可以兼顾到左边的几家人,也可以满足右边的大部分,但直接走右边,右边的大部分就会省去很多事,剩下的部分就须得左边的几家人自己弄。

就在老队长准备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右边阵营里的一个人扛着自己的锄头就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往右边挖,张建军见到后,气不打一处来,扛起自己的锄头就上前制止,没想到对方不但不听劝,反而挖得更加起劲了,张建军看到对方这样子,他也毛了,他用自己的锄头横着扫过去,想把对方的锄头扫飞,以此来阻止对方进一步的行动。没想到自己脚下一滑,锄头直接挖在了对方的脚跟上。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方跟腱被当场挖断,张建军也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突然,他当场呆在原地,看着对方蹲在地上,跟腱处血流不止。

这一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他们以为张建军只是上前劝说几句,没成想到他会直接动用锄头,这和他们平时了解的张建军简直判若两人。

张建军傻傻的站在原地,老队长马上叫人用布缠住伤口,并背着对方下山,往镇上的医院赶去,另外叫人去通知张建军和对方的父母。

张远发和妻子赶来问清楚怎么回事后,坚决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因为这点事情就会用锄头去挖对方,于是他们转过来面对自己的儿子问怎么回事,只见张建军两眼发直,两腿发抖,全身因害怕而不停地抖动,就像冬天衣服穿薄了,一股寒风吹来后身体为了保暖而产生的颤抖反应一样。

张建军将对方的跟腱彻底挖断了,对方在医院躺了足足两个月才回来,当然张远发的妻子说这是对方为了坑自己的医药费才躺这么久的,对方回来后走路变成了一瘸一拐,看到的人们都说,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说残废就残废了。

张建军一锄将对方挖成了残废,自己被判了三年。对方的父母死活都要送张建军去坐牢,说他就是故意用锄头挖的,当时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都是证人,可以证明张建军当时就是存心想上去挖他的。

张建军被送到了县城监狱,监狱也在廖家山下,不过不在他们这一边,县城方向的人管这座山也不叫廖家山,他们有一个更洋气的名字,叫梅驼山。

从此廖家山的人都在纷纷议论,可惜了,好好一个小伙子,坐过牢就不太好了。

张建军接过烟后再也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队长每次讲话之前都向他看一眼是因为害怕,害怕得罪他,害怕得罪这个动不动就拿起锄头上前挖人的人。张建军在心里暗暗好笑,想他当年尿都差点吓流了,他们还真以为他是什么狠角色,不过他自己也明白,现在的他和当年的他不可同日而语了。

另外,当年被他挖残废的人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一直留在了家里,不仅他自己的生活轨迹遭受了影响,同时他的存在,加上时常在人们眼前晃悠,也在提醒着廖家山的除了张远发夫妇之外的每一个人,这是张建军的作品,张建军是个狠角色。

张建军现在也确实变成了一个狠角色,一年半的牢狱生活让他从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几乎变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现在变得话不多,但说一句是一句,就像他父亲张远发的叶子烟,抽一口是一口,带劲儿。

队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几次看向张建军,见张建军都是一言不发,他讲得更加起劲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蹲过两年大牢的人如今是什么脾气,是比以前更加狠更加暴力呢,还是在监狱里学乖了,被改造好了。他格外的谨慎,他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谁知道讲到什么地方不和他胃口了会不会提着板凳就上前两板凳。所以他刚开始每讲一句就朝着张建军看一眼。

张远发突然看到了希望,他是从队长看自己儿子的眼神里看到的,那种眼神里带有畏惧和害怕,而他在这种畏惧和害怕中看到了希望。尽管他在骨子里认为自己的儿子还是以前那个温和善良怕事的儿子,但他从队长这个眼神中领悟到,儿子必须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哪怕是假装的扮演的也好,哪怕就扮演假装这一回也好。

队长已经说了好半天,现在他一次也没有朝张建军看过来,也没有看张远发,对于张远发,他一向如此。新一套的方案也快规划完成了,马上进入该方案的投票环节。张远发将烟蒂磕在地上,转头向儿子看了一眼,只见张建军依然叼着一根纸烟,不急不缓的抽着,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也没有担心。张远发摸不透儿子是怎么想的,从儿子的表情和表现上,没有看出昔日那个温和善良怕事的人,也没有看到刚才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狠角色。

张远发对一切又感到失望了,他看到儿子并没有变成自己想象中的狠角色,张建军只是安静的抽着烟,听着,他以为昨天儿子对自己说要一道来,是为了夺回自己的土地,张远发一度这样猜测,为此他曾有过短暂的宽心,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刚从牢里放出来半个月的儿子身上,现在来看,他对这一切的估计和猜测都错了,他感到自己的土地要失去了,对此,他感到有些无能为力,又感到庆幸,他以为儿子还是原来的儿子。

张远发几乎把一切都估计错了。在队长和他人商量着规划完路线准备投票时,张建军再一次将烟蒂用手死死按在自己的小板凳脚上,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这样怕是有些不合理吧。

声音听起来并不很强硬,但带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如果是其他人提出异议,队长可能会说投票决定,以大多数为准,但张建军的话他不能忽略,在场的每一个人也不敢忽略。在讨论的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内,众人都假装忘记了张建军的存在,纷纷加入到讨论中,但其实人人心中都没有忘记这个人,人人心中都对张建军保留着一点畏惧。

最高兴的还是张远发,他再次掏出自己的盐巴胶口袋,动作熟练地裹上一支叶子烟开始抽了起来,他知道,今晚有儿子在,不会吃什么大亏了,他翘起了二郎腿,把烟杆也抬高了一截,此刻,他很为自己的儿子骄傲,很为有这样儿子的自己骄傲。

会议还在继续,队长不得不再次修改了路线规划,他这一次路线当中几乎没有张远发家的土地。张远发把烟灰抖掉,把叶子烟的火星吸得闪闪发亮,火星在昏暗的屋内一闪一闪的,十分耀眼。

再一次的投票开始了,这是这个晚上的第一次投票,投票的人们并不像昨晚那样激情高涨,为这一件好事欢欣鼓舞,大多数的人显得沉默寡言,坐在当场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张建军的存在,许多的话题都被禁止谈论,许多的词都成了敏感词,许多平时脱口而出的笑话在这里都怕被当成是一种不尊重,而感到害怕,不敢说出口。

这一轮的投票几乎全部投了赞成票,张建军投了赞成票,队长在看到张建军投了赞成票的瞬间一块压在心里的大石落了地。张远发投了赞成票,他好久都没有感觉到这样舒畅了,从上到下的舒畅,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叶子烟,一口接一口地朝地上吐着口水,在他周围,烟雾缭绕,但依然挡不住他把一截叶子烟在昏暗的屋内吸得闪闪发光。

只有一个人没有投赞成票,他就是被张建军挖断跟腱成了残废的那个人。

人人心里都在说,这回又有好戏看了。队长问他为啥反对,其实人人都知道,但队长明白,这是必须要问的。

张远发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把烟杆放低了下来,火星在屋内暗了下去。但在昏暗的屋内,张建军并没有一眼认出对方,随口问了一句,是谁说的反对,语气依然不急不缓,但自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对方从角落里起身,提着小板凳一瘸一拐的走到亮处来。张建军看清了对方,在还没有看清对方脸,只看到走路姿势的时候他已猜到了,他显得有点慌乱,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纸烟,点上,装着若无其事的问道:你为啥反对。

对方并不急着回答,他在一个光亮的地方慢慢放下自己的小板凳,一只手按在凳子上,慢慢的坐下去,说:这样不公平,他们怕你,我可不怕你。

张建军将抽了半截的烟使劲扔在地上,用脚死死的踩了两脚,说道:你以为我怕你啊,你另外一只脚是不是也欠收拾。

张建军说这话时并没有很多的底气,他自己心里明白当年是怎么回事,可旁边的人并不像他想的这样认为,他们以为张建军就是那个动不动就会抡起锄头的人,他们纷纷劝道,有话好商量。

这一下变故是张远发始料未及的,他必须先稳住自己的儿子,他盯着自己的儿子,示意让他不要惹事,但从儿子传来的桀骜的眼光更是他没有想到的,从这一刻起,他明白自己的儿子再也不是原来的儿子了,他变成了刚才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狠角色,他感到有点痛心。

张远发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不敢再干坐着了,他把烟杆放在旁边,时刻盯着自己身边的儿子,生怕他一时冲动,又会上去干出什么事。

张建军不时用眼睛瞟一眼对方,对方也在不时地看自己,张远发和队长都明白,如果再让两个人争下去,势必又会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必须尽快结束这个会议。这两年来,张远发和队长第一次达成了共识,虽然他们表面都不说,但张远发对张建军说,事情都这样决定了,就不要吵了,回家吧。

那边队长劝说着对方,说这样安排又不会损害你多少利益,就这样决定了,少数服从多数,对方在自己的队长和长辈面前没有再说什么。

会议结束,张建军死死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也死死的看了张建军一眼,然后各自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2017   03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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