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理想中国人”不是画出来的

今天的中国，要解开社会转型中面临的难　关系的认同也就会被波及、影响。产生变形。　美美与共，才能赋予中国文化认同积极的　题，缺少的则是世界未有之经验。　家人、亲属的关系是靠了一系列日常的相　意义。　面对　个开放的、多元的世界，规　对应的行为和生活方式、居所环境及习俗　“天下大同”“四海之内皆兄弟姐妹”，　制的改进和国民品性的提升同样不可或　礼仪来维系的，而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方式、　是一种对人的认同。“仁者，爱人”，中国　缺——我们需要有能接续文化传承．对应　生育、养老、婚嫁、丧葬、节庆等制度的　自古有一种包容大度的“天下”思想（赵　开放社会的身份认同。　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有哪些可以接续？　中国传统文化讲求“仁”。“仁：从人，　别身份相同或相异，是非常关键的。　沿习或改变，也影响了这种最基本的人际　汀阳语），与近现代民族国家间的相互敌视　关系。　角逐不同，与源自西方基于国家理念的建　对中国文化传承的认同，产生了文化　立在国与国之问的“国际”关系的世界观　从二”。能够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识　意义上的中国人和华人。中国文化的产生　不同，但却可与今日的世界公民社会观念　和影响范围和中国国家疆域的行政版图不　相对接，形成一种对全人类负责的世界理　“各私其私，各子其子”，产生了家人、　是一个概念（许倬云语）。　念。　计划经济的遗产留给我们一种底气不　有了对“家人一宗亲”、庐墓、对源远　亲属问的认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自有其道理　“合小家为大家”可能是一种　足的大国心态，使我们缺乏忧患意识而又　流长的中国文化的身份认同，再加上认可、很高尚的行为，但中的“亲不亲，路　有了过强的敌情意识。有时，我甚至想，　尊重人的主体地位和其基本权利的现代理　线分”，夫妻父母子女之间相互揭发，“划　假如我们是一个小国又当如何？如瑞士，　念，就足以对应中国发展中的难题和开放　清界线”，就破坏了最基本的、最亲近的人　如盂加拉，不是同样要生存，要发展吗？　最亲近的关系破坏了，失去了认同，其他　先生所言，从只美己之美，到能美人之美，　的世界，在多元一体，和而不同的构架下，　自然的和谐共处。　★　际关系。中国人讲究“亲疏远近”，最基本、　接续文化认同而改变狭隘心态，像费孝通　形成和谐的社会，和谐的世界，以及人与　★本刊记者／何晓鹏　“十六岁下乡落户前跟母亲到派出所　眼看自己的名字在上海户Ｅｌ簿上一笔勾销，　二十一岁从赣南谋得一纸批准迁移苏北农　村再插队的文书，二十八岁申请出国护照，　三十四岁在纽约移民局办妥绿卡，四十一岁　在同一所移民局获取公民护照，五十三岁在　北京获得颁发的‘外国侨民永久居留’　卡…”我将在新书中详详细细写出这些荒　谬的故事，题目想好　（《身、身份、身份证》。　但我画画时，没有一秒钟想过自己的　‘身份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请你以“中国人”　为题画像，分别给中国人和异国民众看，这　将是怎样的画像？　陈：我早已画了超过几百幅“中国人”　不差。后来发现选中这些画的部分藏家同时　续的是柯罗与米勒的传统，结果被　作我瞧　画像，中国人异国人都看过，但你永远不清　喜欢收藏美国人画的“西部牛仔画”，他们　不起的牛仔画一路，多丢份啊。　楚观众的反应。记得刚到美国与画廊签约展　或许将游牧，荒原，人与牛马的画面等同。　后来我决心放弃题材，这也是原　览出售我画的画，几乎都画人物，卖得　这使我大为沮丧。我自以为我的作品接　因之一。不过这不证明藏家错了，自亦不是　５８￣ｎｍｔｌｌ：ＦＩ　２００６．１１．１３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我的错；一件作品在不同时空会引来不同的　时代的逃难与死刑、时期的人潮、　便各有解读吧。　有为文化、民族身份的确认而焦虑的情绪？　我“如何处理”油画与西方的关系？　解读。附和你的“身份”之说：人各有身份，　改革开放初期密密麻麻呆滞而渴望的面容　很简单：学习、学习　再学习。我不相信什　……都属于过去时了。可喜中国今年开　么“独创”之类鬼话。写美院毕业论文时，　——　我想我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油画民族化”　中国新闻周刊：你是否认为我们现在，　始推动中国游客出国旅游的“文明教育”聚众喧哗、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就地蹲坐、　口号的冒失鬼　此外，我也不相信—个西方　陈：“身份”“确认…焦虑”，是现代　占椅横躺，还有疯狂的现金抢购等等—一总　人会将我的画误以为是法国人或荷兰人的　　西方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的概念和词语。　之，最爱面子的中国人终于在国际面前要面　作品。人不会这样思考自己，至少我不会。当我近　子了。　可是当我在哈尔斯或塞尚的画前佩服　外国人。他们就是那位叫做“哈尔斯”或“塞　年在京沪街边叫一碗牛肉面响亮地吞吃，给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于国内，美　得想要立刻拥抱他们时，我不会想到他们是　汤水热气烫出鼻涕时，我的全套意识形态和　术与“中国人”现在是怎样一种关系现状？　生理状况与当知青时毫无两样。可在机场办　于国外，中国的美术又是怎样被看待？　尚”的人。　登机手续，摸出护照，便忽然记起自己是异　陈：在我的“视线之内”，除了美术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的文章中，常见　国公民。好在机场小姐头不抬，眼不眨，照　界——不知中国美术界总人口占全国人口　到对抹去记忆和压制个Ｊ胜行为的评判，前者　章力娌，十指纤纤。　多少比例。亿万分之一？——我看不出“美　是向传统探寻。后者是向西方援引，你是否　中国真是进步了。二十多年前，我为　术与中国人”有什么关系。近年意太利文艺　觉得这是一种可以缓解身份焦虑的道路铺　出国申请中国护照，不敢声张，觉得自己有　复兴展和印象派展览在京展出，参观人数不　设？　叛国的嫌疑。　少，可是馆方，譬如世纪坛博物馆领导层还　陈：请不要替人焦虑。如果哪位，或　我不知道一位农民工会不会为自己究　是犯愁：不理想！他们问我：陈先生，你看　哪一群知识分子为民众的“身份焦虑”而焦　竟是农民还是城里人而日夜焦虑　民工的焦　怎么能把更多的市民吸引到这里来？　虑，我可能会起轻微的焦虑：你真的了解民　虑是去年前年老板积欠的工钱，他们被城里　我可没办法。即便是美术界，就我所　众么？　人欺负、看不起，但没有人告诉他们这就是　知，外地不少职业画家不会专程来京看这些　当然，我的焦虑也恐怕多余。我不了　“身份焦虑”，就算告诉了，要紧的还是积欠　珍贵的异国美展。要是全国美展，他们会来，　解“知识分子”，也不认为我是知识分子。　的工钱，几时还？！　留心探看什么题材什么画法有利于得奖，当　我写作时几乎不用“民主”“自由”这　中国新闻周刊：以你的体验，于国　然，全是公费。许多美术家就是当地的准官　类字眼。在我看来，这与“　“奋斗”　外，中国人现在通常会得到怎样一种整体认　员。　等等字眼差不多，只是字眼，很正义，很痛　知７　意大利和法国的小山镇小百姓，随时　快。我憎恨抹杀记忆、压制个陛，但我并非　陈：这是一个漫长的话题。我祖上是　可以到教堂仰头观赏过去十几个世纪的绘　存　为了我们所谓“身份焦虑”的缓解而“铺　广东台山人，ｌ９世纪即移民美国。那时，　画与雕刻。在法国，据说话剧观众至今超过　设道路”。不，我只是多嘴。　大清帝国的华人被看成是修筑铁路或只会　看电影的人口。至于“中国美术”，就我所　中国新闻周刊：你心中理想中国人的　烹调洗衣的贱民。据说李鸿章访美时，特意　见，美国至少十所重要博物馆有相当完整的　画像是怎样的？　在纽约主要街道为他预备的迎接仪式上大　中国古代美术收藏，大都会美术馆居冠，从　陈：今年我就画了十几幅“中国人”　摆阔气，让几十位朝廷随从抬太轿。他要使　彩陶、青铜时代到清末，藏品愈万，十九精品，　的肖像，全是内蒙古地区的矿工。我画人像，　美国人知道，中国是文明悠久的古国。　美国老百姓天天混进去看，还赖在清静的苏　事先没有“心目中的理想”，那才是绘画的　我初到美国，８Ｏ年代，一部由尊龙主　州园林馆不走，一声不响端坐出神。　快感：“我将会画到怎样一张脸呢？”我像　演的好莱坞电影上映后遭遇华人，　中国新闻周刊　你如何处理“油画”　狗一般兴奋着，盯着矿洞口下班的工人鱼贯　说是对唐人街的描写侮辱了华人。这　与“你”与“西方”的关系？　走出，看他们的脸，请矿区工头上前为我瞩　是弱者的撒娇。美国人拍摄他们自己的黑社　陈：在我学油画的六七十年代，中国　目的那位说项，来做模特儿。　会罪恶时，残酷血腥得—塌糊涂，黑道　和西方没有关系。但我出生成长的上海与　只要画得动。我还想画好多好多人像。　片也一样。同年，美国人盛大纪念法国人赠　西方很有关系，我常在从前法租界一带飞　画谁昵？我会画得怎样？说旬肉麻的话，这　送自由神像一百周年，仪式中选出十位杰出　快地骑自行车。准确地说，我们这两代油　就是恋爱。记得少年时毫无恋爱经历时，我　的美国人，其中有贝聿铭。　画家与西方的关系主要是仰望那些留学西　悄悄地想：天哪，她是谁？真的会接吻吗？　不过你问的是人家对我们的“整体认　方的画家：刘海粟、颜文梁、徐悲鸿……　我没有“心目中”的人。我只会瞪眼看。　知”。长话短说：今Ｅｔ世界列国哪敢小看中　在我青年时代，全中国只有邱岳峰的嗓音　时尚杂志总是问：你心目中的美女是怎样的　国人，都急着和我们做生意。据说渴望学习　代表西方。结果到了美国偶然重听他的配　呢？我可答不了这样的问题。那是旷男怨女　中文的夷人近年增长数十倍。在国外看到有　音磁带，我猛然醒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　的“身份焦虑”，准确地说，是媒婆媒公们　关中国的影像中，拖辫子的清朝人、　中国话，普通话。　精打细算的想象力吧。　★　６０　巾一撕啊一讨２００６．１１．１３